“三教歸一?”

    袁青杞愕然了片刻,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道:“大將軍當真?”

    徐佑笑道:“不必緊張,玄機書院只是爲三教提供一個辯詰交流的地方,並不會動用任何辯詰之外的權術來強行整合,何況有寧祭酒在,就算我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量……”

    正如陸令姿所言,徐佑的信譽向來極好,他做出的承諾,不管是敵人還是朋友都很放心。袁青杞好看的眸子再次變得柔和,似笑非笑的道:“是嗎?我怎麼聽人說,你可是膽大包天的很呢!”

    徐佑叫屈道:“誰誣衊我的?祭酒,我這人向來老實,老實人容易受欺負,那些小人欺負我的話,千萬信不得!”

    袁青杞噗嗤失笑,如梅花盛開於寒雪之中,又如漫天星光璀璨了大地,讓人瞬間陷落在那美不勝收的意境裏。

    “德性!”

    徐佑突然想起後世很流行的那句情話:你的笑容裏沒有酒,可我爲何醉的人事不省,剛思索着這樣調笑是不是不太好,袁青杞卻不再搭理他,輕擡玉腿邁過院門。

    首先入目的是一座照壁,也就是俗語禍起蕭牆之內的“蕭牆”,普通的堆砌,簡單之極,沒有白玉須彌座,沒有精美的花卉鳥蟲磚雕,也沒有歇山頂和斗拱,只用紅漆篆刻着四個醒目的大字:

    達者爲師!

    作爲兩世爲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認知深入骨髓,科學精神則是科學技術的靈魂,然而什麼是科學精神?科學不是信仰,不能迷信權威,科學是在不停的質疑和探索中實踐出來的符合當時社會文化職能的一種形式,而這種形式就叫做科學精神。

    簡而化之四個字:懷疑一切!

    哪怕是這個禮崩樂壞、風氣大開、各種思潮激烈碰撞的亂世,徐佑也不敢堂而皇之的把這四個字列爲玄機書院的治院之本。君權神授要不要懷疑?三綱五常要不要懷疑?以孝治國要不要懷疑?隨便被人搞一搞,書院都辦不下去。

    所以徐佑退讓半步,不能宣揚懷疑一切,但至少要保證玄機書院的學術獨立。學術在本質上必然是獨立的、自由的,不能獨立自由的學術,根本上不能算是學術。然而儒學要賣與帝王家,佛學也說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道學更別提了,天師道以合氣術走高層路線,方立教百年,好生興旺。儒佛道三學的侷限正在於此,他們爲了發揚壯大,搶奪信徒,只能俯首爲統治階級服務,這就違背學術的初衷,徐佑希望玄機書院可以做到真正的兼容幷蓄,學無先後,達者爲師,慢慢的實現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聽徐佑仔細講解他的野望,袁青杞負手而立,倩影被照壁的陰影遮掩,良久之後,突然道:“微之,不管你想做什麼,我總是支持你的!”

    徐佑拱手,作揖,正色道:“得祭酒一諾,大事定矣!”

    轉過影壁,可以看到書院採用傳統的左廟右學的結構,東側是孔廟,穿過仰聖門,可以看到依周禮舊制,建了廟宇三間,但又爲了尊崇至聖先師和復興儒家,徐佑特意擴建了廟宇外觀和院落,採取當世最新的建築手法,繚垣雲矗,飛檐翼張,重門洞開,層闕特起,迴廊復殿,但凡入得此間,無不感嘆蔚爲壯觀,敬慕之心,由衷而發。

    正中是明道院,設有明道堂,可容納三百餘人,是各家都講講經明義的地方,堂前也有對聯:以德育人,千秋示範;因材施教,四海傳經。除過正堂,東廊五間精舍,供都講休息喝茶議事,西廊五間精舍,供學生交流研討。這是採取“講於堂、學於齋”的教學方針,再往後是御書樓、晚晴樓、雙溪樓、萬荷池等等等等

    走西側是求真門,多座大小不一的院落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分別是儒院、道院、佛院、天經院、玉算院以及百家院,這是供諸家子弟求學苦讀誦經習藝的地方,有竟成堂、虎變堂、知過堂、朝聞堂、焉知樓、藏淵樓、星煥樓、養氣樓等。

    引着袁青杞參觀完畢,她忍不住感嘆道:“當世肯以這麼大的財力物力建造書院者,唯大將軍一人而已!這是千秋之功,聖人之舉,不爲三教,當爲天下蒼生謝大將軍!”

    徐佑笑道:“我不敢居功,錢物和人力,都是陸氏負責。以後我準備在孔廟邊再設一個報功祠,凡對書院有大功者,皆可入祠內供奉。”

    袁青杞冷冷道:“陸緒要殺你,這是陸氏費點錢財可以消弭的小過嗎?別人我不管,陸宗周絕對不能入報功祠!”

    我都不介意了,你還沒有釋懷……

    徐佑苦笑道:“可我很久之前已經邀請陸宗周擔任玄機書院的名譽山長……”

    袁青杞淡淡的道:“哦?”

    不能不服氣,不管什麼時代,女人的語氣助詞永遠能夠那麼精確無誤的表達出任何她們想要表達的意思。

    徐佑立刻表態,道:“那時我的想法還不成熟,沒有充分認識到名譽山長這個職位的重要性和特殊性,爲了更好的推動玄機書院的發展,我決定把名譽山長永久定爲五人,除非是各家各宗的領袖,餘者皆不能入選!”

    袁青杞乜了他一眼,道:“小女子人微言輕,發發牢騷,當不得真,大將軍可千萬別勉強……”

    “不勉強!感謝祭酒的金玉良言,簡直振聾發聵!”徐佑表情嚴肅,道:“爲表謝意,今晚萬荷池設宴,祭酒務必賞光!”

    “都有誰出席?”

    “沒有旁人,只有佛宗的幾位法師……”

    袁青杞明白徐佑的用意,只有趁他還在錢塘,壓得住陣腳,把佛道兩家的冤仇當面解開,否則的話,一旦他無暇東顧,書院這邊還糾纏不休,怎麼安心?

    “好!”

    袁青杞答應的很爽快,既來之則安之,徐佑想把佛道兩門的爭論侷限在書院之內,長遠來看,這對朝廷、百姓和兩教的發展都是好事,她沒有理由不順從,甚至打定主意,哪怕要道門做出一定的讓步,也要幫徐佑達成所願。

    當夜萬荷池的宴席以戒葷爲主,葷指的五辛,蔥蒜韭薤等,而肉類屬於腥食,楚國的和尚都是可以喫的。真正的葷腥全戒,要到蕭衍號令佛門喫素開始,這貨自己不喜歡喫肉,害得和尚們也喫不得,良心大大的壞,最後被宇宙大將軍侯景困死在臺城裏,不知道是不是被和尚們詛咒的多了。(常見的說法,蕭衍是被餓死的,其實不然,侯景曾送給蕭衍幾百個雞蛋,其他的應該也不缺,餓死不可能,重病而死的可能性更大。)

    “諸位法師,我來引見一下,這位是天師道揚州治的祭酒寧長意,人稱左神元君,頗受揚州百姓愛戴,想必諸位亦有耳聞。……”

    話音剛落,座內半數僧人赫然變色,竺無漏陣營的一僧騰的站起,道:“大毗婆沙,沙門和天師道勢不兩立,今日請寧祭酒來此,敢問爲了何事?”

    徐佑還沒來得及解釋,又一僧跪地痛哭,道:“天聖法難皆因天師道而起,諸寺湮滅,不可目見,師尊被亂兵刀斧加身,刮盡骨肉而死,凡沙門尚有一息存者,見天師道衆,當如仇讎,彼死我亡,不共戴天!”

    徐佑任由兩人喊的慷慨激昂,施施然倒了杯茶。智現雖然也不解徐佑把袁青杞推出來的意圖,但他對徐佑有着強烈的個人崇拜,認爲此舉定有無窮玄機,只是他看不透而已,使了個眼色,師弟智見立刻站了出來,斥道:“天聖乃元兇僭越的年號,今新主繼位,豈可再提天聖?況且大毗婆沙早有明斷,佛無末法,何來的法難?”

    “智見,你到底是和尚,還是道士?我看你的佛經讀成了三天正法經,不如還俗去吧!”

    “如是我聞,萬法皆成,三藏十二部經,貫通佛法與世間一切法。區區三天正法經,豈有遺漏?你以爲我是道士,以爲我的法是三天正法,實則還不懂‘如是我聞’四字,差之遠矣,切莫復言! ”

    接下來徐佑大開耳界,和尚果然是精通因明學的辯論達人,舌燦蓮花,不帶半點污穢,若不是爲了正事,聽上一夜也不會覺得厭煩。

    徐佑輕輕撥動茶杯的蓋子,發出清脆的低鳴,智現心領神會,站出來道:“別爭了,大毗婆沙面前,有爾等爭辯的餘地嗎?且細聽法旨,再發聲不遲!”

    衆人閉嘴,就算心有不服者,也不敢真得觸碰徐佑的虎鬚。若大毗婆沙的威懾還不夠,加上朝廷新上任的大將軍,所營造出來的壓力,遠比一加一等於二的效果大無數倍。

    徐佑淡淡的道:“沙門自天竺時,已有二十多個派系之別,後來佛陀涅槃後第一次結集,又分了上座部和大衆部,再後來是大乘和小乘,大乘又分空宗和有宗……佛法東漸之後,僅僅從般若經就分化出如今的六家七宗……無非對佛法的認知不同,可六家七宗都是沙門同道,諸位可有異議?”

    這誰敢有異議?

    徐佑輕而易舉的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微微笑了起來,道:“天師道亦是同理,孫冠要滅佛,那是他的邪見,自然是沙門仇讎。可寧祭酒卻並不贊同孫冠的所作所爲,她孤身前來,已經足夠表明了誠意,諸位法師不如先聽聽她怎麼說?”

    滿院皆驚,甚至比剛纔聽到寧長意的身份時更加的震驚!

    若是照徐佑所說,寧長意無疑是背叛了師門,正式和天師道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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