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開封志怪(全集) >第22章 細花流新主(1)
    人們經常說,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春天當然不會遠的,事實上,這個春天過得很快,不止是春天,緊接着的夏天,也很快。

    但是一入秋,日子的腳步似乎突然就慢了下來。

    第一場秋雨撼落開封的黃葉之時,展昭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秋天。

    那個時候,也是秋雨綿綿的時分,端木翠百無聊賴地坐在草廬臨院的檐廊上,雙手託着腮看屋檐邊淅淅瀝瀝的雨線,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

    展昭很好奇地問端木翠在幹嗎。

    “在發愁。”端木翠說。

    端木翠說出“發愁”兩個字的時候,眉尖微微蹙起,長長嘆一口氣,秀美的臉龐之上盡是惘然之色,襯着漫天細雨,恍惚是宣紙暈染的美人圖。

    “發愁什麼?”展昭問得很輕聲,更確切地說,輕得接近於“悄聲”,似乎是生怕聲音大了,眼前的一切就成了受了驚嚇的鳥兒,撲棱棱拍着翅膀飛去。

    跟他演對手戲的如果不是端木翠,這婉約而又憂鬱的畫面也許會延續得更久一些。

    但是端木翠硬是很不解風情地回答:“剛入秋就這麼難捱,到了冬天我豈不是會給凍死?展昭,你說我要不要到南方避一避?”

    方纔還是唯美的琴棋書畫詩酒花,端木翠不開口還好,一開口便將上述七樣點金成石,大踏步奔向柴米油鹽醬醋茶。

    “這個問題的確是很愁人。”展昭沒好氣道,“你慢慢想。”

    事後跟王朝說起時,王朝詫異道:“我端木姐是屬大雁的吧,一到秋天還往南飛不成?”

    念及前情,展昭的脣角漾出一絲微笑,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擡起頭看天。

    這時節,正是大雁南遷的時候。

    天灰濛濛的,比灰濛濛的天淺淡些的是灰濛濛的雲,連帶得雨也似乎染了晦暗的顏色。偶爾有風過,雨線斜斜打在展昭的藍衣下襬之上,不多時,衣襟下襬便盡數溼了。

    遠處,整個開封的高檐飛角都籠在茫茫煙雨之中,異樣寂寞。

    展昭不知在廊邊立了多久,直到張龍臉色煞白地闖進內院。

    趙虎傷得不輕。

    斷了兩根肋骨,再偏得幾分,其中一根就會直插心肺。

    說起的時候,公孫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是誰下這麼重的手?”展昭問得並不大聲,但屋中諸人卻突然沉默了,連一直呻吟着的趙虎,都偏轉了頭去不再作聲。

    “是誰下這麼重的手?”展昭的臉色很平靜,黑亮的雙眸之中卻漸漸燃起焰光。

    “展大哥,算了罷。”張龍沒敢擡頭。

    “展大哥,我真的沒事。”趙虎勉強笑了笑,“一點小傷。”

    展昭沉默許久,忽地一撩下袍,大踏步向外走。

    “展大哥。”趙虎急了,掙扎着便想去攔,虧得公孫策眼疾手快攔住了,卻牽動了傷口,忍不住呻吟出聲。

    展昭的身形微微一頓。

    “展大哥,不要去了。”張龍幾乎是在懇求,“是我們不對,明知道不該惹細花流……”

    果然又是細花流。

    展昭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色。

    “展護衛,還是不要去了。”公孫策苦笑,“即便你去了,也見不到溫孤葦餘公子,更何況……”

    更何況什麼,公孫策沒有說。

    雖然沒有說,每個人心裏都明鏡樣。

    不看僧面看佛面,細花流的舊主,畢竟是端木翠。

    答應了公孫先生息事寧人不再追究,當晚巡夜時,展昭卻仍是忍不住來到朱雀大街晉侯巷。

    雨尚未停歇,巷口向內鋪陳的青石板道被雨洗得發亮,一盞又一盞老舊蒙塵的紅燈籠,一個又一個屋檐地掛過去,整條巷子氤氳着黯淡的暈紅的光。

    盡頭處,高高院牆的宅子,黑漆銅獸首門環,門楣處橫亙着題有細花流字樣的牌匾,還有檐下高懸的兩盞紅底燈籠,比巷道旁掛着的燈籠要分外亮些,亮得灼人的眼。

    展昭止住了腳步。

    他並不常來這裏,確切地說,他踏足晉侯巷的次數屈指可數。

    部分是因爲溫孤葦餘性情乖僻爲人刻薄。

    而更深的原因卻是……

    晉侯巷所有的一切,不管是華麗張揚的牌匾、黑漆鋥亮的門扇、恣意高懸的燈籠,還是低首觸及的青石板道,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細花流的端木翠時代已經過去了。

    而今執細花流牛耳的,是溫孤葦餘公子。

    端木翠走後三個月,沉寂許久的細花流重現影蹤。

    那一日,拜帖送至開封府,署名處是“溫孤葦餘”。

    展昭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春水融冰,大地行將回暖的日子,開封府諸人都已換上了春日夾衣,可是從馬車上下來的溫孤葦餘,卻依然着初冬狐毛輕裘,披紫金大氅,儼然一副春日不勝寒的架勢。

    瀛洲來的人,都這麼怕冷嗎?

    溫孤葦餘的身量與展昭相差無幾,因此上,當他漸行漸近,目光

    直視處,正是展昭的眼睛。

    事實上,步下馬車的那一刻開始,溫孤葦餘的目光,就一直膠着於展昭身上。

    這並不是友好的目光,帶三分輕蔑,三分譏誚,三分敵意,一分冷笑。

    擦肩而過時,展昭聽到溫孤葦餘嘆息般的低語:“不過爾爾。”

    不過爾爾?誰不過爾爾?是展昭,還是開封府?

    展昭忍不住回頭。

    溫孤葦餘卻沒有回頭,他的心底膨脹着某種陰冷而又玩味的滿足,他的背挺得筆直,相信展昭會從他倨傲的背影之中讀出不加掩飾的蔑視和敵意。

    這蔑視和敵意,來得並不洶涌,但卻如同悄無聲息蔓延而入的陰影,不知不覺間,罩去了開封府慣有的清明日光。

    應包大人所囑,公孫策特意泡上了御賜的龍鳳石乳茶。《事物紀原》載:“龍鳳石乳茶,宋朝太宗皇帝令造,江左乃由研膏茶供御,即龍茶之品也。”

    以御賜乳茶待客,足見心意隆盛。

    茶碗捧到近前,嫋嫋茶霧攜着香氣。

    “謝了。”溫孤葦餘並不伸手來接。

    自進屋開始,溫孤葦餘的目光就再清楚不過地透出疏離冷漠。他似乎太過吝嗇自己的目光,不願意在任何人身上做片刻停留,好比一個人愛惜自己的白衣,不願纖塵污潔素——目光在面前的任何事物上停留,都會弄髒了。

    弄髒了?公孫策搖搖頭,暗笑自己想得荒誕:也許溫孤公子天生性子清冷吧。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