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烽火洗劍錄 >第八十八章 殺父
    恰在這時,外面的長廊上傳來了腳步聲,一個尖細的聲音幽幽響起,“冷宮裏的奴才都到哪裏去了?還有長腿的嗎?出來應個聲兒!”

    寶兒聽了這聲音,喜道,“是許公公的聲音。說不定是聖上顧念舊情,來看小姐了!”

    李亦傾眼睛一亮,“聖上……會是聖上嗎?”她急忙將舊毛毯扔開,奔到銅鏡前整理雲鬟,“啊,這裏沒有胭脂,我的臉色這麼蒼白,會不會很難看?”

    寶兒笑道,“怎麼會難看?小姐不施脂粉,也是玉京最美的人。寶兒先去接駕了,免得聖上走錯了宮室。”

    李亦傾站在菱花銅鏡前,一顆心忐忑不安,她既想見到寧湛,又害怕見到他,就像她既恨父親的所作所爲,卻又爲父親的死而傷心欲絕一樣。

    外殿的腳步聲漸漸清晰,來人已經進入了內殿。李亦傾回過頭,卻沒有看見盼望見到的人,而是看見了最不想見到的人。

    寶兒領着年華、許忠進入內殿,看見主子臉上的喜悅逐漸凝爲寒霜,心中頓覺不妙,行禮道,“小姐,年將軍來看您了。”

    宮室的角落滿布蛛網灰塵,入鼻皆是腐朽潮溼的黴味,托盤上的食物微薄粗糲,牀榻上的棉被破舊泛白。見此情形,年華心中一酸,擡目向李亦傾望去,素衣女子站在銅鏡前,冷冷地望着她,神色木然。她的容顏有些憔悴,小腹微微隆起,只穿着一件半舊的單衣。世事無常,繁華如煙,以往錦衣玉食,尊榮顯赫的皇淑妃,如今的處境冷落淒涼,甚至還不如一名普通宮女。

    年華走向李亦傾,心中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說什麼,出口只是一句最普通的問候,“你還好嗎?”

    李亦傾笑了笑,盯着走近的年華,道,“我好,我很好。”

    說話的同時,她瘋了般撲上前來,一把扼住年華的脖子,惡狠狠地道,“你殺了我爹爹,害我落得如此淒涼,居然還來問我好不好?你這個兇手,我恨你,你去死吧!”

    年華沒有料到此變,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脊背傳來鑽心的疼痛。李亦傾也跌倒在地上,但她的手始終沒放開年華的脖子。

    變故發生得太過突然,許忠、寶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得反應過來,許忠,寶兒急忙上去制止。李亦傾弱質纖纖,但此刻心情如顛似狂,手底的力氣大得驚人,許忠、寶兒竟拉她不開。

    年華被扼得無法呼吸,出於練武之人的習慣反應,她下意識地伸腳,欲踢李亦傾下盤。可是,看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卻又縮回了腳。

    李亦傾神情癲狂,喃喃,“你搶走了我的聖上,又殺了我爹爹,你這個強盜!你這個兇手!你毀了我的一切,我要你死!!”

    年華的臉色開始泛青,望着陷入瘋狂的女子,她的眼裏充滿了悲傷,充滿了自嘲。原來,她是強盜,她是兇手,她只是愛着一個人,守護着一個人,結果卻傷害了別人,先是雲風白,再是李亦傾……爲什麼會這樣,她究竟哪裏做錯了?!

    寶兒嚇得魂飛魄散,既害怕李亦傾真的掐死年華,又害怕年華動怒,傷了李亦傾,急忙攔腰抱住李亦傾,哭道,“小姐,您快住手,寶兒求您了!您不顧惜自己的生命,也得爲未出世的皇子着想啊!”

    李亦傾聞言,心彷彿被針紮了一下,不由得鬆開了手指,愣愣地望着空氣,喃喃:“孩子,孩子,我和聖上的孩子……”

    許忠趕緊趁機扶開年華,年華喘過氣來,咳嗽連連。

    許忠對李亦傾道,“李賊勾結江湖人作亂,被年將軍誅殺,死有餘辜。娘娘您不要犯糊塗,畢竟您能保命不容易。”

    李亦傾側目望了許忠一眼,又望向年華,“也許,爹爹真的做了錯事,可他畢竟是我爹爹。我很小的時候,孃親就去世了,我和爹爹相依爲命,他很疼我,很愛我……”李亦傾的眼眶漸漸泛紅,流下了眼淚,“不管他做了什麼錯事,他都是我爹爹。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只要我還活着,我必不會放過害死他的人!!”

    年華望着李亦傾,道:“李元修是逆臣,即使我不殺他,他也難逃一死。”

    李亦傾冷笑,“你殺了他,他死在你的劍下,你是我的殺父仇人,這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年華一時無言。

    許忠見氣氛不對,急忙對寶兒使了一個眼色。

    寶兒會意,急忙跪地,對年華道,“小姐今日精神不大好,請年將軍先回去,語言多有冒犯之處,還請您寬宏大量,不要往心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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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   李亦傾冷冷道,“誰說我精神不好?我今日精神可好得很,難得這門可羅雀的冷宮,也有一位貴人肯紆尊前來。哼,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慈悲模樣,其實是來看我死了沒有吧?!”

    寶兒輕輕拉了拉李亦傾的裙角,小聲哀求,“小姐,您就少說兩句吧!”

    年華聽了李亦傾的話語,彷彿一柄重錘擊中了心臟,道:“亦傾,你怎麼會這麼想?我以爲,我們是朋友……”

    李亦傾剛要開口,許忠趕緊搶道,“年主將,聖上議事也該完了,您不是有事稟奏嗎?還是回承光殿吧!”

    李亦傾冷哼一聲,轉過了頭。

    年華知道再怎麼解釋,也釋不了李亦傾的怨恨。她嘆了一口氣,道:“亦傾,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

    年華踏出內殿的瞬間,聽到了李亦傾咬牙切齒的恨語,“我當然會保重。總有一天,我要讓你死得比我爹爹更悽慘。”

    年華打了一個寒戰。

    年華不曾想到,與李亦傾這一別,再見已是七年之後。那時,李亦傾改名換姓,以絕色姿容,迷惑了一國君王,傾覆了一個國家。善良賢淑的女子變成禍國殃民的妖姬,只是爲了實現曾經的這句恨語。

    許忠嘆道,“唉,她瘋了。”

    走出了陰森的冷宮,陽光仍舊溫暖和煦。

    年華摸着脖子,有些疼。她的脖頸上,多了一圈青紫的瘀傷。

    許忠關切地問道:“年將軍,您不要緊吧?”

    年華苦笑,道,“沒事。對了,許翁,今日冷宮的事情,請不要告訴聖上。”

    許忠一愣,他知道寧湛視年華如生命,李亦傾的最後一句話,足以讓多疑且冷情的帝王賜她一道白綾。許忠垂首道,“老奴知道了。”

    年華回頭望了一眼冷宮,問道,“冷宮這麼大,難道沒有分配宮女太監麼?打入冷宮的妃子,畢竟也是妃子,那樣的粥食怎麼能夠果腹?那樣的薄被怎麼能夠禦寒?這樣的待遇,簡直連軍營裏的俘虜都不如。”

    許忠道:“按宮規,被打入冷宮的妃嬪,除了見不到聖顏,不能得到晉封和年節賞賜,喫穿用度倒和在外面時一樣,內務府不會短了她們的例份。老奴斗膽猜測,淑妃的處境這般淒涼,可能是太后因爲她是罪臣之女,對她稍微苛刻了一些。”

    年華問道,“聖上知道蕭太后的作爲嗎?”

    “聖上最近忙得沒日沒夜,哪裏有空閒注意後宮瑣事?”望了一眼年華,許忠接着道,“不過,老奴既然恬列後宮總管之職,今天又見到了這樣出格的事,自然會去對聖上稟明,不至於讓妃嬪受凍捱餓。”

    年華笑了笑,“許翁心慈,是妃嬪們和宮奴們的福氣。”

    許忠有些赧然,但笑不語。

    在回承光殿的路上,許忠望了一眼年華,淡淡一笑:“年將軍,老奴曾經很討厭您。因爲您的出現不合禮制。但是,現在,老奴不討厭您了。老奴伺候了三代帝王,外有文武百官,內有後宮妃嬪,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可是,老奴卻從未見過您這樣的人。功勳顯赫的武將不少,經天緯地的文臣不少,姿容傾國的后妃不少,但不迷失在滔天的權勢中,不沉淪在帝王的寵愛中,卻很少有人能夠做到。更少有人在得勢之時,會去關心失勢的人,純粹的關心,純粹的善意,不是爲了利益牽絆,也不是爲了給自己留後路。不貪愛權勢,不貪戀帝寵,不迷失自己,您是無欲則剛的人。”

    年華一愣。此刻的許忠,與其說是一名在宮闈中忠心伺候帝王的老宮奴,反而更像是一位歷經世事沉浮的長者。

    年華苦笑:“無欲則剛?許翁,您錯了。我有慾望,很多很多的慾望。我想愛一個人,守護一個人,與他相惜鬢白,執手偕老。我想立下赫赫戰功,不負師父的教誨,不辱沒天極將門的名譽。我想平定六國戰亂,讓夢華不再烽火連綿,讓百姓能夠安居樂業。我想不辜負任何人,不欠任何人。我想我的朋友都能快樂,平安……可是,至今爲止,我一件也沒有做到。反而,招來了怨恨。反而,迷失了自己。”

    許忠道:“不,年將軍,您已經做得很好了。因爲您的這些慾望,比關於金錢,權勢,寵愛的慾望更難得到實現。您沒有迷失自己,您只是陷入了一時的迷罔中,只要保持本心,您終會豁然開朗。”

    年華道:“謝謝您,許翁。無論如何,我不會愧對自己的心。”

    許忠笑了笑,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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