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十國帝王 >章十八 明君可輔臣非才 不覓房杜覓啓誦(9)
    朝廷方安,各軍動盪,加之李嗣源有心整頓驕兵悍將的問題,演武院今年便無計劃從別軍招入學員,將演武院展示於人前的時機也沒到,因而新近一期學員仍舊從百戰軍、盧龍軍中招募——李彥超央求着塞了百來名學員過來,李從璟沒有拒絕。

    若是時間允許,李從璟無疑要與作院、演武院的管事人員商談諸事,奈何滑州之行刻不容緩,作院、演武院之行只能留待來年了。

    天成四年十月初八,李從璟於文明殿領皇命,從洛陽出發,往滑州而行,巡查滑、濮數州救災善後事宜。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爲淡化影響、方便後續行事,李嗣源沒有折騰出太大動靜相送。

    李從璟隨行官吏不多,但卻幾乎涉及整個六部,除此之外,秦王府八百府衛出動過半,沿途護衛李從璟與衆官吏安全。

    出洛陽城,至石橋西,豔陽高照,河水泛波,微風佛面,旌旗輕展。行人過橋,輕聲緩進,馬蹄達達,甲兵環脆,儀態端莊,氣象萬千。

    李從璟等人本是先行,過橋後立馬橋側,觀隊伍過橋,看路人擦肩,望洛陽聳立。此時,天高雲闊。

    唐制,諸王異文袍繡盤龍,着金玉帶十三銙。當其時,李從璟是也。

    “殿下在想( 什麼?”莫離見李從璟目光深邃,面有豪氣,遂搖扇問道。

    “倒也並無太多雜念。”李從璟道,問莫離:“莫哥兒可知元嘉新政?”

    “南宋文帝之元嘉新政麼?倒是有所耳聞。”莫離道,想起此時的由頭來,轉顧王樸,“此事曾與文伯談論過,文伯倒是頗有見解,離自愧弗如。”

    王樸正撫劍沉吟,見李從璟看過來,說道:“南宋一朝,江山立於武帝劉裕,社稷穩於文帝劉義隆。文帝之所以能使南宋社稷穩定,所倚仗者,便是元嘉新政。然而要說文帝的元嘉新政,不能不先說武帝的蓋世功勞。”

    所謂元嘉新政,即“元嘉草草”中的元嘉,由此南北朝時期的南宋,開創了著名的元嘉之治。

    李從璟對此知道一些,但不夠詳細,見王樸知之甚深,便讓他說來。

    王樸微微昂首,撫劍道:“東晉八王之亂後,衣冠南渡,世家門閥南遷,南朝由此而來。當其時也,國政爲世家把持,國君不過世家中之最大一家,權力稀薄得很。武帝劉裕,小字寄奴,又稱劉寄奴,起於微末,累軍功而掌三軍,遂握大權。而後武帝勵精圖治,抑制豪強兼併,實施土斷,整頓吏治,重用寒門,輕徭薄賦,廢除苛法,由是數年,國家大興,遂舉師北伐,意欲興復中原。北伐初,王師所至,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旦夕間復洛陽、滅僞秦,一時氣吞萬里如虎。奈何正當此際,留守國都的宰相劉穆之病卒,武帝因忌憚世家亂國,不得不嘔血班師。”

    中間說到動情處,王樸拔劍兩寸,輕彈劍身,長劍輕吟,渾然豪氣之音。話說完,面有悲憤之色,收劍入鞘,繼續道:“文帝繼位,自然子承父志,遂有元嘉新政。他清理戶籍,免除百姓宿債,勸學、興農、招賢,使民修養生息。由是‘民有所繫、吏無苟得,家給人足凡百戶之鄉,有市之邑,謠舞蹈,觸處成羣’,史官謂之‘宋世之極盛也’!”

    話及此處,驀地戛然而止,王樸嘴脣數動,卻再無一言。

    “後來如何?既然南宋有如此盛景,文帝可曾北伐?”莫離追問。

    王樸苦笑不已,揚天而嘆,面露悲痛,“雖有北伐,因君無韜略,軍無良將,用人不當,遂致十萬兒郎埋骨他鄉徒使北魏拓跋燾引軍南下,與王都一江之隔耀武揚威,投鞭長江,採蓮而還”

    莫離:“”

    他沒想到,父子轟轟烈烈的大業,本來一片大好景象,最終竟然如此收場。

    更叫人唏噓的是,南宋自文帝后陷入內耗,再無力北伐,後被蕭氏所代。

    河風似乎大了些,吹動李從璟身上的盤龍袍獵獵作響,他無言良久,吟道:“千古江山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可堪回首”再也吟不下去。

    元嘉新政,也曾轟轟烈烈、名動一時,而這其間又有多少爭鬥、血淚?但在後世眼中,也不過落得“元嘉草草”四字評價。

    莫離、王樸面面相覷,既驚歎於李從璟的詩情,又爲其沉重內容所震,一時無言。

    忽的,李從璟一甩手,似是甩掉了這些沉痛,眼中豪氣又生,語調鏗鏘道:“文治之目的,是爲武功。若忘卻這一點,文治之後,天下臣民雖

    富庶而會失去血性,天下雖能有士子學士多不可數,而能百戰定江山之兵將再難尋得。文道昌盛,需得以武力爲後盾,若不如此,面對異國強兵,所謂文昌財厚,不過是爲他人作嫁衣裳罷了。得此道者,王朝大興,若漢武唐宗,失此道者,王朝覆滅!”

    他轉顧莫離、王樸等人,手指東方,朗聲道:“諸君,文治武功,你我皆應緊握在手,如此,大唐方能永興!諸君,且隨孤行,爲大唐文治之先鋒!”

    衆人聞言豪氣大增,皆行禮而有奮然之色:“願隨秦王行,爲大唐文治之先鋒!”

    爲此番滑、濮之行,李從璟準備良久,桃夭夭本人也早已先行一步。

    昨日,李嗣源祕授李從璟調兵虎符,可視情況調遣各鎮鎮軍。

    如今大唐最有權勢的皇帝與皇子,爲此事如此勞神費心,凡此種種,自然不會是無的放矢,這預示着李從璟這趟東行,必定會是雲波詭譎,大有一番風浪。

    而秦王此行,日後也會在史書中留下一筆濃墨重彩,因爲它掀開了赫赫有名的“天成新政”之序幕!

    月黑風高。

    長興坊臨近皇宮,位置顯赫,因而多爲當朝顯貴高官府宅所在之地。一般而言,觀府宅之大小、堂皇程度,便能斷定主人地位如何。

    一輛馬車穿街走巷,停在一座府宅角門處。車還未停穩,前側簾子便被掀開,一個臃腫的身體從車廂裏鑽出來,急急忙忙下車。因爲他腳步太匆忙的緣故,僕役沒有扶穩,他一個踉蹌,差些摔倒。

    這人惱火的罵了一句,聲音壓得很低,似乎怕驚動什麼一般,又使勁兒踹了僕役一腳。來不及整理稍顯不整的衣襟,此人疾步走進角門,往府中去了。

    這座府宅,堂皇富麗,混若一座宮殿,在整個洛陽城,除卻皇宮,再難有比它更顯貴的所在了。據門房的門子私下嚼舌根說起,便是連那秦王府,也不見得有這座府宅奢華。說這話的時候,門子仰首挺胸,與有榮焉,眼底淌過對秦王府的輕視,那副傲然之氣,倒彷彿這府邸是他的一般。

    府宅主人安重誨正在書房秉燭夜讀。

    安重誨原本只是粗通文墨,並無多深的學識,李嗣源繼位之初,本是他爲李嗣源誦讀奏章,奈何奏摺上的文字他也並非都認得,不免感到捉襟見肘,這纔有馮道爲端明殿學士之事。

    然而人性就是,當你心底藏有自卑時,你越缺少什麼便會越炫耀什麼。

    安重誨接見訪客多在書房,並時常做出一副正在讀書的模樣,就是爲給來訪者一副很有學識的印象,潛臺詞無非:本公讀書多,你可別想誆我。

    當然,作爲當朝檢校司空、左領軍大將軍、兵部尚書,深受君寵,位極尊崇,他需要向人展示他勤於讀書、學識深厚的一面——哪怕他沒有。

    今夜來訪者是孔循。

    兩人對坐,自有僕役奉上茶水點心。

    孔循長舒一口氣,露出欣喜之色,“天可憐見,那位煞星可算是走了。”

    安重誨放下茶碗,不悅道:“孔大人,你這是什麼話,何爲煞星?身爲臣子,言辭豈能這般不敬?”

    “是,是,任公教訓的是!”孔循連連賠笑,翻過這篇,正色道:“安公,秦王可不是善茬,這回他離京,對我們來說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我正好藉此機會好生謀劃,想想如何對付他,給他一個措手不及!”

    “孔大人,你又錯了!”安重誨道。

    “這下官何處又錯了?”孔循百思不得其解,細細想來,自以爲找到根由,忙改口道:“秦王殿下,秦王殿下!”

    安重誨老神在在的搖頭,認真的對孔循道:“秦王乃是龍子,你我身爲人臣,哪有對付皇子之理?你我與秦王之間,可是沒有本分私人恩怨,這一點,孔大人要弄清楚!”

    “是,是,還是安公心如明鏡!”孔循連連點頭,“是下官錯了!”

    眼眸轉了轉,孔循問道:“安公,如今李琪已爲宰相,這對江山社稷可不是件好事,此事已經無法挽回,但終究讓你我知曉了秦王的心思。秦王昨日會薦李琪爲相,日後不知還會做出何種有傷國本的事情來,安公,未雨綢繆,我等該何以應對?”

    安重誨挺直腰桿穩坐不動,微眯着眼,這讓他顯得任何時候都在俯瞰、睥睨眼前的人,聽了孔循之言,安重誨不急不緩道:“本公早已說了,身爲人臣,沒有與皇子爲難的道理。秦王殿下素來有功於國,威望甚重,又得陛下信任,他要做什麼事,你我如何攔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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