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十國帝王 >章五十 旦爲私利百般鬥 暮見禁軍萬事休(6)
    李紹城拉着高審思找了個位置坐下,這庭院建築簡單,老土牆老土屋,院中也沒有石磚石板,都是黃土地面,還沒有樹,兩邊更無抄手遊廊,小井上的汲水裝置,也不知有多少歲月,顏色已深木體已損,滿院單調的黃土之色,乏味的庭院格局,灰塵隨意起落,空氣乾燥,莫說相比江南的小橋流水,便是中原來的人呆久了,都會脣乾面黃。

    不僅這庭院如此,整座靈州城都是這樣,牆體斑駁而顯得老舊,屋檐不曾塗漆,一切都是黃土與樹木的本來顏色,在歲月的侵蝕下,乾裂而枯黃,單調的沒有色彩,在陽光的照射下,也不曾五彩斑斕,只有一股子蒼涼遒勁之味,一如從歷史中走來的老人。然,雖賣相不佳,卻步履穩健,筋骨強勁,目光灼灼,豪邁堅硬之氣,爲其本色,唯其本色。

    因爲做了戰地醫館的緣故,這院子裏搭了棚子,在陽光下造出許多陰涼來,簡易牀位排列的密集而不混亂,章法有度,傷員們接受軍中大夫的治療與照顧,雖然傷痛的確讓人痛苦,但氣氛卻格外溫馨,藥草味與血腥味之中,不是軍醫的溫聲細語,便是傷員們樂觀而豪邁的笑聲,苦中作樂有時無奈悲涼,有時卻鼓舞人心。

    高審思方纔執意要再上城牆,李紹城沒有同意,兩人共事的時間不短了,早已生出英雄相惜之情,所以言語真誠不必惺惺作態,如今爲把守大唐國門而戰,一個善守一個坐鎮全局,同心協力之下,已是過命的交情。大丈夫之間的堅固真情,往往建立在志氣相投、爲同一目標毫無保留拼搏的過程中,李紹城與高審思也不例外。

    正巧到了用午飯的時候,隨着飯食端出,剎那間肉香四溢,所有傷員都是能喫肉的喫肉,不能喫肉的喝肉湯,待遇好的一塌糊塗,李紹城和高審思自然也不例外,後者邊喫邊感嘆道:“當年末將駐守壽春,將士所食,蒸餅已是難得,肉湯更是稀奇,如今在這靈州邊地,竟然人皆食肉,放在以前,實在不能想象。”

    “食肉纔有力氣,不然將士們如何拒敵?”李紹城想起這些時日的情況,略有感慨,“陛下令某出鎮靈州時,曾許某隨意提要求,彼時某除卻兵甲弓弩之外,着重就要求了肉食。不瞞將軍,靈州城裏儲存的肉乾,足以讓將士們再食一個月。這可不是糧食儲存,是肉食!除卻我大唐,試問天下還有誰能如此?”

    高審思笑道:“朝廷運送肉食的隊伍,末將也是親眼見過的。自中原運送物資入靈州,路途遙遠,所耗甚大,而朝廷樂此不疲......不得不說,陛下對朔方軍的恩寵之盛,實在是聞所未聞。”

    “陛下曾言,大軍戍邊,保家衛國,本就位在險惡之地,又且常有戰亂,死傷不斷,若是不能精其甲兵、豐其衣食、厚其軍餉,朝廷有何顏面面對邊軍將士,大唐百姓有何顏面面對自家良心?”李紹城道,“此番諸族亂賊入侵,將士血戰死戰,無論戰事如何艱難,皆氣雄膽壯,不曾言苦,前赴後繼,爭相對敵,也是因爲要報效國家之尊重,報效陛下之隆恩。若非如此,靈武縣何以能屹立不倒,靈州城何以能堅硬如鐵?”

    高審思點點頭,“於我大唐軍人而言,能得國家之尊重,能得君王之隆恩,能得百姓之信任,便縱是戰死沙場,又何足爲懼!”

    此言李紹城深有同感,自李從璟主持軍政以來,便在着力重塑大唐軍魂,再造軍人與國家、百姓之間的情感,又且唐人本就氣膽雄烈,故而如今的大唐軍人,精氣神早就不是藩鎮時代可比。

    李紹城跟李從璟跟的早,對李從璟的軍事思想了解的透徹,眼下繼續道:“陛下曾言,所謂精銳強軍,除卻軍備優良、訓練有素、受戰火磨練,重中之重,在於對將士精氣神的塑造,對軍魂的塑造。使將士心有家國,雄武豪烈,識大義,辨是非,護君民、擊不臣、不懼死,國家厚以養我,同胞厚以信我,我則以血肉之軀報之。國家爲我之盾,我爲國家之矛,母寧死,不寧負家國。惟其如此,纔是真正的漢唐雄風......凡此種種,陛下早在出鎮幽州的時候,便在做了,若非如此,百戰軍何以能百戰百勝?”

    “母寧死,不寧負家國......大唐軍隊正當如此。陛下雄才大略,的確古今少有!”李紹城的話讓高審思感觸良多,不禁陷入沉思,昔年他鎮守壽春,唐軍四鎮八州之兵馬,圍攻近年而不能克,可謂給唐軍掃平江淮創造了莫大麻煩,而在唐軍徹底得到江淮,禁軍騰出手來之後,李從璟卻沒有治罪於他,而是親臨城下勸降,待之以誠。

    高審思重忠義,向來也是以忠臣自居,唐軍得江淮後,他本已打定主意,壽春城破之日,便是他自裁謝罪之時,是李從璟當日一番話,讓他大受震動。漢唐兩朝,威重四方,榮耀萬世,高審思身爲時人,豈能不心嚮往之?當日與李從璟一晤,他被對方的氣度所折服,認定李從璟能夠重塑大唐輝煌,就如當初漢光武帝一般,故而願意捨身追隨,來做大唐臣子。

    此番駐守靈州,朔方軍不過萬餘之衆,而河西、夏州近乎傾巢而出,兵馬接近十萬,靈州之所以能守到今日,與高審思密切相關。前番他不僅坐鎮豐安,以數千之卒,擋住了河西悍勇的攻勢,實際上,大到靈州的防線佈置與防守策略,小到城防的器械構造,都有高審思參與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若非如此,靈武縣、靈州城也不能如此固若金湯。

    人主貴在能得人,且能令人盡展其才,得人越多,才學越多展露,才能達到燦若星辰的效果,最終照亮大唐的天空。

    古往今來,但凡雄主,總有許多名臣相佐,終成大業。唐初氣象萬千,便跟太宗之胸懷不無關係。而庸主縱然成就功業,卻不能容人,功業也會有限。趙宋太祖爲安坐龍庭,廢盡國家棟梁,故而只能實現華夏之小一統,無法擁有跟漢武帝唐太宗一樣的功業。

    彼時,趙匡胤杯酒釋兵權,謂諸將的那番話,“好富貴者,不過欲多積金錢,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耳......擇好田宅市之,爲子孫立永遠不可動之業,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實在是不知所謂,作爲君王,說出這樣一番話,可見其心志已完全不復漢唐雄風。莫說比之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爲”、陳湯“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差之甚遠,便是連劉邦“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邁都遠遠及不上,就更不必說達得到李世民要說出“自古皆貴中華而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這句話需要的高度。

    漢唐之時,國風強勁,民風豪烈,君主奮發,人有大志。拜將入相,馬上封侯,乃國人之望。所以,漢朝能有耿恭在距離洛陽兩萬裏的西域中,以三百人死戰萬千匈奴而不降,終只存活十三人,留下壯士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典故。唐有王玄策在更遠的地方,因身爲使節而受辱,便能憤而一人滅一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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