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十國帝王 >章六十六 獨在異鄉爲異客 何處是家有家人(1)
    結束一日辛勞,能有片刻空閒休息,當然是在傍晚的時候。吳生枕着手臂躺在帳篷不遠處的山坡上,望着漸漸落下的夕陽,心思也如夕陽下枯黃的草場一樣寂寥。

    他從未發現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在靈州戍衛定遠城的時候,面對賀蘭山上西沉的紅日,他只會想念家鄉,思念家中的阿爺阿孃和妹子,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感到自己的心緒一片荒涼。

    在部落的這些時日,但凡稍有空閒,他都會在草坡上躺一會兒,靜靜看着夕陽落山,等待日暮降臨。每每此時,都像有甚麼東西堵在心口,身在世界之外的感覺揮之不去。周身的疲憊與無力,讓他甚麼不想做,也甚麼都不想說,甚至懶得去動彈一下手指,只想安靜的沉入黑暗。

    “還能否回去?”吳生在心中一遍遍問自己。

    部落裏的俘虜們,眼下無疑是想要回去的,但是十年後如何,二十年後如何?他們想要回去,他們的子女又如何?

    “活下去,比甚麼都要重要。”吳生在心裏想着。

    歸去,並非不想,而是不能。

    吳生想起做了匈奴俘虜的李陵,想起在以往的一場場與異族的戰爭中,在河西、西域、草原被俘虜的那些漢人將士,在恆羅斯被大食人俘虜的唐人工匠,他們在成爲異族的俘虜後,是都死了,還是融入了異族?

    國家民族總是那樣大,個人總是那樣小;戰爭總是血流成河,日子總是平淡如水。國家民族意志之下,仁人志士之外,各國各族尋常百姓的心肝,實則又有多大區別?

    生不由己流落異國他鄉,活下去,與人和睦相處安穩的活下去,纔是平頭小民所期望的吧?縱然有苦有淚有辛酸有無奈,卻無法左右求生的本能。

    “我是仁人志士,還是平頭小民?”吳生默默問自己。

    夕陽無聲,草原曠寂,部落裏的帳篷星羅棋佈,吳生心頭的思緒越來越亂。

    扯了根草莖咬在嘴裏輕輕咀嚼,吳生禁不住想:何爲國家,何爲戰爭,何爲仁人志士,何爲平頭百姓,他們又有甚麼關係。壯懷激烈之下,食不果腹的升斗小民,在成爲俘虜後是該殺身成仁,還是該與跟母國交戰的異族一起生活下去?

    “回鶻賊子,侵我疆土,殺我同胞,此乃不同戴天之仇,我該與其魚死網破!”吳生想到這,看向回鶻部落的目光,充滿堅韌與殘忍。

    但想起這些時日以來,無論是月朵還是部落其他人,不僅對他沒有妨害之心,反而還十分友好時,他又不禁生出惻隱之心——部落裏有幾個漢子,還常常拉他飲酒。

    就在吳生思慮萬千的時候,月朵那瘦小的身子一步步走上草坡,在他身旁抱膝坐下來。近來總是笑容滿面的少女,此時卻神情落寞,也沒拿剛學的兩句漢話手舞足蹈的跟吳生“高談闊論”。

    吳生髮現月朵的異樣時,對方擱在膝蓋上的臉,已是淚流滿面。

    “發生了何事?”吳生用蹩腳的回鶻話詫異的問。

    被吳生一問,月朵眼淚流得更厲害了,須臾便哇哇大哭起來,讓吳生好一陣手忙腳亂。

    待月朵哭得聲嘶力竭,只能一下下哽咽抽泣的時候,吳生終於弄清楚了緣由。月朵的兄長,也就是那座小帳篷的主人,她唯一的親人,俘虜吳生的傢伙,在與唐軍的交戰中戰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吳生悚然一驚,不由自主暗暗握緊雙拳,心中想到:“王師還在與賊人血戰,拋頭顱灑熱血,我怎能對賊人平生惻隱之心?!”

    他腦海中旋即冒出一個念頭:早晚我得燒了這個部落,救出被俘的同胞,與他們共迎王師!

    月朵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沉浸在巨大悲傷中的少女,沒有注意到吳生眼中格外的陰狠之色,她用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道:“酋長要用兩個人把你換過去,我該如何是好?”

    這話讓吳生回過神來,他在心裏細細權衡。昨日那酋長便對他說,要把他從月朵手裏換過去,然後將女兒嫁給他,所以他並不意外。此時他想的是:如果娶了酋長的女兒,身份不同,行事多有便利,以自個兒的力量,在必要之時行非常之事,把握無疑大了很多,這是好事!

    思前想後片刻,吳生轉過頭來,正要對月朵說甚麼,卻發現月朵正緊緊注視着他,哽咽與抽泣讓她的肩膀不停抽動,淚水倘佯的眸子裏,滿是可憐兮兮的哀求之色,這個衣衫破敗,頭髮泛黃的貧弱少女,此時就如一隻即將被主人丟棄的小貓,不安的說道:“你不要走,留在我身邊,可好?”

    吳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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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酋長要換他,月朵不可能反抗得過,唯一的可能,就是吳生自己不答應。

    吳生低下頭,不願意放棄大好機會,“酋長有命,某怕是不能違抗。”

    吳生原本以爲,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夠明顯,但他忽略了面前這個少女的單純程度,她一把抓住吳生的手,用與他命運與共的神情堅定道:“只要你不願意,酋長也不能勉強,你早已跟我們沒甚麼兩樣,不再是部落裏的奴隸,你能自己選擇!”

    張了張嘴,吳生啞口無言。

    月朵瞧見吳生這副躊躇的神色,終於反應過來,“你......你不會是也想走吧?”說着,眼中已然盡是絕望之色。

    吳生只得默認,雖然這些時日與月朵相處不錯,對方對自己也早無防範之心,夜裏從來都是躺下就睡,不僅幫自己洗衣縫補,每有奶酪肉食都是分自己多半,美其名曰多勞者多食。

    “你走了我可如何是好?”月朵無助的望着吳生,淚如斷線珍珠,她忽然撲進吳生懷裏,攔腰把他抱緊,“你不能走,我兄長已經死了,我再也沒有別人,只有你......”

    說着,手上猛地發力,把吳生推倒,手腳迅速去解自己的衣裳,“今日咱倆就成親!”

    吳生嚇得目瞪口呆,好半響纔回過神來,連忙一把將月朵推開。

    ......

    對於吳生而言,眼下的選擇還談不上兩難,他心中堅定的想要回歸大唐,所以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該選擇誰。只不過在他還未做出選擇時候,一件大事就將他何去何從的問題壓了下去——唐軍已經攻下涼州,眼下正大舉攻打甘州。

    甘州會戰爆發。

    藥羅葛狄銀急令,境內所有適齡男子,皆要應召從軍,與唐軍決戰。如此,藥羅葛狄銀還嫌不夠,又糾集了境內所有罪犯、奴隸,加入到甘州防禦戰中。

    吳生被徵調入伍,只不過這一次是以回鶻軍卒的身份。

    因爲讀書識字的緣故,他被奉命出征的部落老酋長帶在身邊,擔任類似書吏的職務。

    兩國交戰,亦用降卒,漢朝也有投降匈奴之漢將,爲匈奴練兵的舊事,老酋長認爲吳生已經是自己人,用他也沒甚麼稀奇。怪就怪吳生這些時日,把自己隱藏得太深,而且爲了博取部落信任以圖將來,平日的表現太好——否則,老酋長也不至於想要把女兒嫁給他。

    一個灰濛濛的早晨,部落裏盡是牽馬出帳的回鶻戰士,在各自家人的陪送下,從四面八方匯往部落中央集結,老酋長已經在彼處等待。吳生被月朵送着走出帳篷,對方塞給他一個包裹,裏面裝着鼓鼓的衣裳與乾糧。少女看向吳生的目光,充滿不捨與擔憂,依依惜別之情與部落裏送別自家男兒的那些回鶻女子並無區別,嘴裏哇哩哇啦絮絮叨叨個不停,都是叮囑吳生注意安全與身體的話。

    吳生清楚的知道,他這一走絕對不可能再回來,說不得臨陣之際還會見機行事,將老酋長及其部兵馬賣給唐軍,所以此時面對月朵充滿關切的嘮叨,心裏很不是滋味,只能儘量不去看對方那雙充滿依賴與柔情的眸子。

    “我走了。”吳生往四處看了一眼。

    月朵將那柄黑乎乎的簡陋匕首塞到吳生手裏,讓他帶着防身。

    吳生知道這匕首是對方唯一能用的防身物品——那張破弓月朵還無法用得好,就不忍把它帶走,想塞回給月朵,畢竟他這一走,月朵就又是孤身一人,必然回到先前食不果腹、放牧只能去草場邊緣的日子,雖然一把匕首改變不了甚麼,也無法讓對方在夜裏把漏風漏雨的帳篷修好,但至少再傻乎乎面對野狼襲擊時,還能垂死掙扎一番,奈何少女態度堅決,任他說老酋長會給他發兵刃都無濟於事,末了,實在無法跟那雙噙着眼淚的乾淨眸子僵持,吳生只得收了匕首,心頭卻已堵得發慌。

    “你一定要回來!”吳生走出去一段距離後,聽見月朵帶着哭腔的嗓音在背後響起,是那樣年輕而淒涼,他腳步頓了頓,終究沒有回頭,“一定要活着回來!”

    到了部落中的空地上,吳生找到老酋長後,被送了一匹馬,這已經是格外恩遇,身爲書吏,他沒有再被髮放弓箭兵刃——老酋長雖然用他,但不代表就對他完全放心。

    看着眼前百餘人的隊伍,吳生覺得實在是單薄得很,然而部落裏的青壯戰士,早在藥羅葛狄銀髮兵靈州的時候就已經徵調過一回,眼下的這百餘人中,還有不少白髮蒼蒼的老人,和不過十多歲的少年。

    望着周圍站在帳篷前,大多衣衫普通到破爛,面色發黃頭髮凌亂,用不捨目光目送出徵人羣的婦孺,吳生眉州微微皺起,不過旋即又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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