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二百五十四章 既未入秋
    寒潭之上,衆家主散去,餘下幾位平日裏私聊尚可者,二三成羣閒聊飲酒,並不急於離去:石筍峯鳥雀難越,再者平日裏本就罕有人跡,以一衆西郡家主的過人心性,斷無幾人怕露馬腳,故而此番集會,恰好可外出好生轉悠一遭,省的成天將心力鋪到世家當中,縱使成天嘗珍饈食地寶,遲早有日也得將精氣神損耗乾淨。

    身在高位,最忌諱事無鉅細事必躬親,換做古時聖賢,怕是早晚也得被種種瑣碎熬垮,身爲世家家主,總歸也得外出投投鮮靈氣,久在深閣獨對卷宗密報,身子骨再結實,亦是難承其重。

    “晚輩初入集會,但卻數度聽聞王家主名聲,今日一見,果真是氣韻非凡。”

    王素倒是未曾與十錢翁對飲,後者早就浸心丹道,每逢新至一處,便總要四處轉轉,意圖找尋見什麼靈材妙寶,採擷而回練上一爐大藥。憑他自個兒言語,自個兒之所以盤着家主位子,那便是因孫家多年不出大才,倘若換成位庸碌之主,倒還不及自己這大半截身子入土的家主老道,換也白換。

    就連王素也不得不感嘆,這位十錢翁還未曾沉溺丹道長生這等奇技淫巧時,即便說不上雄才,也可稱是蓄財治內的高人,原本孫家底蘊,不過是坐南望東,行在二十一家末尾,但經這位於知天命年紀的老者調養過後,卻是妙手回春,切中患處,恩威並施之下,才使得整座孫家隱隱有了兩分騰龍勢頭。

    聽聞有人上前,王素亦是收回電轉心念,擡頭舉杯,不假思索道,“聽聞近來米家家主更替,王家與米家一向相隔不遠,本該自行登門纔是,可苦於俗務纏身,實在難脫身形前去道賀,還望米家主勿要見怪。”

    來人一襲繡鶴錦衣,並未帶冠,倒是隨意挽起枚儒巾,隨風飄散,本就是五官相貌極爲舒展清雅,如此一身衣着,倒更是出塵,聞言連忙躬身行禮,“王家主此話,當真是愧殺小侄。由小侄來坐這家主之位,本就是纔不配位,原本以家叔的身子,再穩坐幾十載家主都是綽綽有餘,但前半載偶染風寒,接連數月都未曾痊癒,即便是請來各郡郎中,也未曾瞧出端倪,聽說是幼時縱馬磕碰,頭顱當中積有血淤,這才使得風寒誘使昔年病根發作,氣血一日日衰敗下去。”

    “可苦於膝下數子皆有其志,不願接過這家主位子,這家主重擔才落在小侄肩頭,雖說已然過去兩月,但仍是有些不堪其重;本就並非是光彩舉動,哪裏還膽敢勞煩王家主道賀。”

    王素愕然,旋即輕輕嘆過口氣,“人間事總也難料,夜閉目臥榻而晝不得醒,向來不乏先例,何況米兄亦如我一般歲數,本是知天命之年,卻不甘因知天命而懈怠半分,連年勞累,早註定有崩圮之時,此番卸去家主重擔,倒是難說究竟是福是憾。”

    錦衣年輕人舉杯,不勝感慨,“若許閒來乘月走,不過世家兩扇門,晚輩倒以爲,此爲大幸,世家千載來的擔子壓身,除卻榨去人滿身閒趣,一襟風骨之外,再無其他好處。寒潭幽谷,可冷人心,卻如何澆不涼慾念;世家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卻始終無人去想世間並無萬載朝,哪裏還有世家綿延不絕的道理。”

    “尚儒一番高見,倒也令我這久居高閣的市儈貪功之人,頗爲汗顏。”王素亦是舉杯,一仰而盡,捻鬚笑道,“還不知在米家主看來,對於皇城那位虎視,我西郡一衆世家,應當如何自處。雖說是萬事總有休時,但總不願令這綿延百代的偌大世家,敗到自個兒手中。”

    錦衣之人亦是一口飲盡杯中物,不過似是不擅飲,杯酒下肚,面色登時微紅,聽聞王素問起此事,更是苦笑不已,連連搖頭道,“初登此位,的確未曾想得如此深,尚儒本就少年不得志,實指望日後憑替旁人撰兩篇文章過活,閒散得緊,如今對於這等關乎西郡世家走向的重事上頭,半點也未曾想過,豈能肆意開口。”

    “許多事,身在其位必謀其職,早晚要想,何苦拖延。”王素一笑,也並未急切,而是緩緩踱步,帶這位米家新繼任家主隨意漫步寒潭之畔。

    但見天色將晚,鳥宿池邊,舒展開騰空雙翅,輕啄飛羽;山雖不高,但有綠樹簇擁直起,暮色漸深,原本浩然天光逼人二目,如今亦可直視,迷濛日光斜依山間,倒是令原本綠樹層巒,一分湖藍半點青。

    錦衣家主望向四周,半晌纔出口,“非要說,西郡世家日後路途如何抉擇,其實世家何嘗不似北雁南歸,失侶亦苦,險途亦苦,一路最苦,苦不過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底蘊錢財,書冊古籍,皆儘可取,但若無枝棲息,便再無所謂根基。”

    王素神情微動,不過仍舊是步步緩行。

    米尚儒亦步亦趨,跟隨王素,一路看遍周遭景緻,隨口道,“扶龍斷不可取,但攀龍卻是本事,一方無木可棲,天下之大,三窟遍地。”

    直到此時,王素才轉過頭來,仔細打量一番這位年紀奇輕的後生,嘴角綻開笑意,“米家主是說狡兔三窟?這可並非是上上之選,若有丁點閃失,二十一家,十不存一。”

    米尚儒倒也並不在意,略微躬身行禮平和言道,“晚輩以爲,是策並無高低,其實人在世間並無太多雙全法子,更非事事皆有上策,畢竟二十餘騎並駕同行,天底下也沒幾座棧道能容,保己之後,纔可求全。”

    “你倒是膽魄極佳,”王素盯着年輕家主側臉,淡淡說起,“米家家主位子你來坐,比尚庸要合適。”

    “絕妙後生。”

    “通達前賢。”年輕人隨口又是將話頭接過,咧嘴笑道。

    直到日暮將晚,十錢翁才掂着兩株藥材,由打山坳之中鑽出身形,同王素劉伯齊一併共駕而走。

    “米家新家主如何?”老者拍拍周身浮土,喜笑顏開,分明是找尋到兩枚品相極好的老藥,溫言問詢。

    “如若所想沒差,十載之內,西郡應由米家做主。”王素破天荒麪皮有些陰沉,但旋即又是歸復平靜,“但這十年當中,誰人又可輕易道明世事,都說是世事如棋,總有人身具落子定盤之能,但前者之變,豈止單在橫縱之間。”

    至於老者與劉伯齊再欲發問,中年蓄鬚男子卻是閉口不言,獨自望車帳之外看去。

    山色空濛,山水寒潭隨車轉,卻道此間,並未入秋。

    既未入秋,何來言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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