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八百一十一章 月是故鄉圓
    東諸島中人,歷來要將尚武二字掛到嘴邊,哪怕是那等市井之中門面不大的武館幫派,都不能免俗,皆恨不得將武字銘刻到眉心處牌匾處,纔好讓人覺得,好像這無數島嶼裏尚無半個體衰志短的害羣之馬,家家戶戶兒郎皆要自幼從小受耳濡目染,文武雙全最好,如當真求不得,那起碼也要爭個一門獨佔鰲頭,纔算不負雙親栽培。

    當然這其中免不得東諸島上的修行宗門,與從大齊中苟延殘喘最終落戶東諸島上,起死回生的彌門在後推波助瀾,使得近幾十在雖無戰事,卻落得人人自危,皆是在心頭將中州數國尤其夏松,當做心腹大患,不共戴天仇敵,不論男女老幼,好像皆指望着有朝一日東諸島能興起刀兵,打下中州夏松紫昊大好河山,到那時所謂尚武兩字,總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再向上躥升兩躥。

    種種緣由之下,除少數常年身在渡口,見過南來北往之人的通透人之外,徐進玉雖奪了個蛟龍名號,但並不像別地那般,蛟龍二字對於大多靠海波捕魚謀生的東諸島人,乃是洪水猛獸躲之不及,全然不似中州數國,但凡同四爪蟒五爪龍沾染干系,則爲祥瑞,反倒很是有些躲瘟神的意思。故而在東諸島人瞧來乃是中原人士的徐進玉,此番前來東諸島不過數月,交情未立幾樁,能攀談幾句暢飲兩盞的,竟是敗在徐進玉長棍下的不少習武之人。

    這些位習武之人心思秉性同樣良莠不齊,無論是徐進玉外出打聽,還是常年身在客棧下的酒樓處無意知曉,才曉得其中的諸多門道。些許習武之人自幼身在東諸島渡口周遭,見過無數所謂的中原人,但並不像宗門與掌權本府所言那般,近乎是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的惡獸,反而中原來人更是講究禮節,在這些位自由長在渡口周遭的武夫兒郎,雖然終日聞聽貶低之言,但始終覺得形形色色中原來人,大多還算豪邁慷慨講規矩,故而也就不再如避蛇蠍,倒是交情越發緊密。

    但總有些自幼就很是瞧不上異鄉人的武夫,儘管面上將功夫精深的徐進玉捧得極高,見面禮數十足周全丁點不馬虎,一口喚徐兄,一口喚大才這等笑面虎,曾有數人與徐進玉或隱晦或敞亮提點過,言說越是這等瞧來彬彬有禮笑臉相迎,對談之中見縫插針說些什麼意氣相投義氣千秋的東諸島人,背後使陰槍損箭的本事,越是不容人小覷,古往今來栽到這等人手上的高手不勝枚舉,更何況徐進玉乃是許多人眼中釘肉中刺的中原武夫,最不可掉以輕心。

    但徐進玉卻是一笑而過,倒也逐個謝過,心頭默默記下這幾人,暫且認定可交。

    忠言逆耳,何況連戰連勝,本就應當是心高氣傲的時辰,如若有人願在此時提點逆耳之言,未學旁人做那等攀附舉動,已是相當不易,更何況歷來不嫌臂助之人,對於身在異鄉舉目無親的徐進玉,當然要好生聽取。

    但旁人不曉得,僅是做過幾年捕快的徐進玉,其實早就暗自添過幾份提防,越是那等瞧來豪氣,張口閉口兄弟相稱的江湖人,說話辦事琢磨陰招的本事,必不會有丁點遜色,反而笑裏藏刀,那刀往往更難躲,來得也越刁鑽。東諸島中人眼裏的中原人,興許未必是青面獠牙,可要是拆去皮肉,削落筋骨,藏於最裏的一顆心肝,不見得都是硃紅。

    這等事在旁人看來大抵很要廢心思,可徐進玉實在熟得很。

    夜裏秋涼,興許是近海潮處秋寒更甚,無論徐進玉披過幾件外氅,立身窗前,總覺瑟瑟秋寒吹酒醒,縱使是習武之人身板牢固,同樣手腳冰涼,沒奈何閉緊窗櫺,坐到已然熟睡的徐夫人牀榻側處,剛要拽出紙筆寫些什麼,卻唯恐燈火晃悠,惹得自家夫人驚醒,只好是披起衣裳外袍,走到已是打烊許久,只留位小二打盹守門的樓下去,借秋風添飽筆墨,仗微弱燭火寫就一封書信。

    從離了鍾臺古剎,除身在無垠海潮時之外,徐進玉雷打不動,定要每日寫上一封書信,託人不遠萬里送到鍾臺古剎去,沒準頭一月所寄書信還未到,這一月書信就如同稀碎雪花般再度寄向鍾臺古剎。

    信中其實也無甚大事,不過是寒暄贅述近來如何,或是槍法棍法近來有何體悟,是否算是走了偏門,要麼就是今日同人比鬥,覺得這門劍法刀招很有些滋味可品,略綴筆墨寫上幾行,並不多提。而徐進玉書信中所問最多的,還是那位老住持近來身子如何,小和尚平塵,個頭可否比以往長高許多,如是下次相見,沒準要比自己還高了,一顆鋥光的禿腦門,倘若是安置在個近乎八九尺的身板上,金剛怒目未必有,但應該很是好笑,夜晚時禪房無需點燈,只需平塵借夜色站到牆角,勝過數盞燈火。

    全是雞毛蒜皮可有可無的小事,徐進玉每逢寫信時候,心頭卻無故安穩下來,就如同飄搖過許久的一葉東海扁舟,耳邊盡是濁浪排空,不覺間聽聞鍾臺古剎震響,悠悠盪盪,能保徐進玉一夜靜心,或是安然睡去,或是徹夜行氣修行,既得心安,揮筆書就,倒也酣暢。

    直到外頭打更聲過,小二才緩緩醒來,抹抹鼻頭,嘀咕着該添身衣裳,這蠢殺材老天當真不長眼,才這般月份就凍人得緊,也不瞧瞧小爺難得睡得踏實穩當,擡頭又瞧見徐進玉孤身坐到桌案前,好像已是將書信寫就,卻遲遲未曾回屋舍去,當即心頭有些感慨,取來壇烈酒偷着舀兩碗,走到徐進玉身前坐下,很是唏噓。

    “客官在這住過不少日子,對小的相當照應,今就算是小的斗膽請客官喝上幾碗烈酒,若是掌櫃的找來,大不了扣去些俸錢就是。”

    徐進玉笑笑,也不推辭,仰頭飲酒,暢快撂下酒碗,卻是聽聞對坐的小二搖頭嘆,“我還真以爲客官乃是不世出的高手,卻是忘卻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的道理,何況是生死文書,誰要是折在當場,死也是白死,再說您不曉得天青閣三字在這東諸島的分量,雖然此番來的乃是個外閣的劍客,沒準功夫詭妙難測,同天青閣沾上干係的,哪個都不是尋常之輩,也難怪客官害愁,這要是我,早就已是撇心思撐船離去,和命相比,功名虛名又是個啥?”

    “小二是中州人?”徐進玉卻是聽出些門道來,挑眉問道。

    小二隻是咧嘴一笑,“瞞不住您,實實在在的夏松出身,往祖上倒騰六七輩,還是個不大的官,平常這口中州腔調隱而不用,見過中州人,不知怎的就全記上心來,收也收不住。”

    小二仍喋喋不休,說着那天青閣如何了得,叫徐進玉明日千萬留神,打不過認輸就是,那臉面來來去去總能賺回來,可要是命丟在這,說句難聽些的,什麼都要成空,卻不如留得青山在,能打則打,打不過溜門跑路,一點也不寒磣。

    但徐進玉飲過兩三碗烈酒,想的卻是另外一碼事。

    近乎三月時日,這位中州來的小二,在這客棧之中任人打罵欺凌,總是唯唯諾諾,連掌櫃見了此人,都很是不屑,大概便是因小二不曾落戶在此,怕是早就被人知曉乃是中州人,故而雖同是小二,卻終日被其餘小二欺凌,連用飯時候都需排在最末尾來,可仍是朝人人都笑臉相迎。

    不論夏松還是紫昊,所謂中州諸地,賺銀錢養家餬口,多半都不如在此賺的銀錢更多些,雖要平白無故低聲下氣,不過誰人會同錢財過不去。

    也許只圖多取些銀錢,這位小二背井離鄉,興許還撇去家中妻兒,來此地受人白眼輕看,爲的不過碎銀幾兩,鬱氣孤苦,不知多受了多少。

    而小二顯然酒量不濟,飲過兩碗酒便面紅耳赤,這才發覺自己話多,倒像是漲了旁人威風,滅了徐進玉的心氣,連連怪罪自己話多,正要弓着酸楚腰腹離去,卻被徐進玉叫住。

    “客官,明日可是生死鬥,不可再多飲,還是趁早歇着爲好。”

    徐進玉擺手。

    “若是我明日勝過那天青閣之人,想煩請小兄弟想一件事。”

    “我去過夏松,如今各行各業,並不似你所言那般差,即便發財要難些,可總是好過身在異鄉漂泊孤苦伶仃,有時也可回去瞧瞧,中州諸國,不比東諸島遜色太多,何況人如高樹,遠離故土身在異鄉,總有歸心。”

    “不如我們打個賭?”

    因常年勞累責罰致使弓腰難直的小二,聽過這句話後,眼中終究是光華閃動,艱難滾了滾喉嚨,擠出來個極牽強的笑意,隨後像是拋卻胸口巨石一般,開懷笑過幾聲,連腰桿都伸直許多。

    “那咱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深沉秋夜裏,徐進玉回屋盤坐,橫槍在膝,徹夜微合兩眼,直至東方微白。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