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八百一十二章 知天下易
    知天下容易,算天下難。

    在如今的楊阜眼中,自己這位師尊多半是能算天下的主,不論是憑自身卓絕修爲還是掩藏在這修爲之下的種種高深手段,占卦本事,或是立身在如此境界之下,得來的消息風聲,都遠勝過常人,既然如此自是有算天下事的本領。再者毒尊近來幾日獨登高臺,言語愈少,八成是覺察出此時世間恰逢風雲變幻,因此孤身一人登臺不出,默默掐算天數,估摸着到頭終究能算出來些掩藏在太平大世身後的狼煙味。

    土樓共主收取了那份好處過後,楊阜自覺好像比往常心思念頭動得更緩,在旁人瞧來,更爲憨厚,可憨厚持重與癡傻二字仍是相差萬里。僅是此番外出時節楊阜所見,隱隱之間總覺時常心悸,如若要說令眼下人間太平比做一枚厚實銅鏡,而眼下這方銅鏡庇佑萬民休養生息,經此番外出,楊阜卻是覺察出這方銅鏡好像比不久前薄弱了不止一分,正是這瞧來很是不起眼的一兩分,卻使得風雲變幻,山雨欲來。

    連南漓上下八家都是將許久不曾挪動地界的軍卒調起,紛紛前往東西北三路,浩浩蕩蕩,縱使往常軍陣開撥時大多需行偏僻小徑,要麼便挑人蹤稀疏地前行用以掩人耳目。可數目過重,縱使分兵數波,仍舊能被不少百姓沿途趕路之人遠遠瞧見,單是楊阜外出南漓一趟,就親眼瞧見過扯地連天陣勢浩大的步卒軍陣,向西路行進時節,僅是甲戈觸碰與步卒邁步時聲響,就已是極難遮掩,雖未曾夠上地動山搖的陣仗,可鐵甲光森寒,仍舊像是捉月摜地,銀華浮動,倒是惹得不少人紛紛擡頭觀瞧,身爲南漓中人,不論如何胸中大多都有自滿豪氣生出。

    但楊阜卻未曾生出半點心寬或是豪氣的念頭,反倒生出過些古怪念頭,倘若真是天下刀兵四起連年徵守,這看似猶如山巒橫移的巍巍鐵甲,到頭又能餘下幾人來。

    所以近些時日以來,楊阜有心上山問詢一番師父,可曾算清天數與所謂分合,到頭卻又是忍住這般念頭,不光是因覺得自家師父也未必能算出近幾十載來,人間要如何變幻,是仍舊維持一陣太平,而後遍地烽煙,還是近來情勢就將要生出變局,而是連楊阜自問,都覺得哪怕師父算清往後多年,自個兒也未必能討來個較爲順心合意的答覆。

    既然如此,不如不問,反而楊阜近來修行愈加勤勉,當得起廢寢忘食四字,一改往常堪稱清心寡慾,無所事事的心性,將自己牢牢封到無窮山巒當中,再無甚動靜,足足半月未曾挪窩,若是有朝一日突發念頭要出外走走,多半隻是前去山門當中,瞧瞧被捉來的幾位大元的猿奴,逗弄逗弄那幾頭相貌身量各異的小猿,也不同被鎖到五毒窟旁的幾人搭話,悠然而來悠然而去,渾然不顧要捱過那東西左右四人多少唾罵,心境平穩得緊。

    七猿奴遭穿了肩頭大穴要竅,被山門之中陣法牢牢困住,掙動不得,連其中修爲最高的瞎子,經絡被制住,更難以催動修爲,卻終日不聲不響,即便是身負重創,眼下卻也溫養得不差,性命無憂,倒也是終日盤膝閉目踏實得很,唯獨東西左右四人,也不曉得是色厲內荏,還是當真瞧不出死活來,每逢楊阜來時都要掏空腹中本事好生大罵一通,權當是解氣。

    毒尊山門府上,今日正午時有人來訪。

    雖說是山間山雨欲來,來人還不曾憑真面目示人,楊阜仍舊覺得這人很有些熟悉,可既然是自家師父不曾阻攔,大開山門放行,自己這等做弟子的,當然要守規矩,眼睜睜瞧此人登臺而去,便是孤身離去,緊接着修行。

    “又是許久沒踏出山門半步,總覺疏於人間事,連同人交談的本事都遺忘許多,要是有說話欠妥處,毒尊還是擔待着些,起碼話講完之前,最好別將我趕出山門纔好。”

    來人將麪皮周遭籠罩紫氣揮去,很是愜意掏掏兩耳,全然未有來客的架勢,倒很是自然將雙足搭到高臺欄杆上頭,悠哉遊哉靠到座後,自在非常,至於一旁毒尊眼色,丁點不擱在心上,乖張放蕩,直來直去。

    “若早打算將你趕出門去,此處山門,你也進不來。”毒尊多年如一日,皆是神情漠然舉動無多少生氣,聞言寡淡應道,“前有山濤戎五絕之首,脫身五境,後有五絕連同隱於世間的大才,難不成南公山主,還覺得五境就已是高不可攀的一重仙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山門若不是我開,你真未必就能破開。”

    來人是從南公山離去的吳霜,昔年毒尊也曾登門南公山,但踏足山門的法子卻是大相徑庭,似吳霜這般搖搖晃晃徑直登門求見的,若非而今身居五境,怕是早已身死道消。

    “其實如今世上修行人裏,我還是相當看好你這位南漓毒尊,雖說道不同,可好像脾氣算是登對,更何況受人好處欠了人情,往後定然要還上,我吳霜自認本事不甚高明,但活吳霜總是比死吳霜有用,畢竟欠人情的是活吳霜,毒尊如若要動手除去吳霜,人情沒撈着,尚要結仇,糊塗買賣,誰會樂意做?”吳霜老神在在,毫無顧慮將兩腳搭到欄杆上去,舒舒坦坦又往後挪了挪精巧木椅,見山間雲霧下沉,眼見落雨在即,低聲罵了句晦氣,舒坦躺倒在木椅上,竟然有些睏意浮現。

    這話聽來倒是有些道理,可落在毒尊耳中,如何都有些胡攪蠻纏。

    南公山於頤章境內勢力算不上小,但放眼整座天下林立修行宗門仙家,南公山當真算不得什麼大宗,之所以而今名氣算不得低微,只是因爲南公山山主是位五境,而這五境之人又恰好是吳霜而已,論及底蘊與弟子數目境界,不過堪堪夠得上一流山門的末尾。有朝一日吳霜如是身死在外,南公山自然也就隨之難攪起甚風浪,興許再過些年頭尚可東山再起,但在這幾位弟子還不曾觸及修行五境之前,想要招惹,毒尊招惹得起。

    “有事相求直言就是,你吳霜雖外相乃是從無顧忌,可好歹在修行界內摸爬滾打過許多年,踏入旁人山門容易,想走卻難,你南公山跟腳薄弱,且無甚靠山友門,想要打上門去易如反掌,但本座山門卻是經營多年,雖在世外,內蘊卻是完備,明知山上猛虎橫行,依舊上山,所爲何事。”

    三言兩語挑破吳霜心思,不過對於原本就徑直而來的吳霜,此舉無關痛癢,連聲訕笑,倒是不急着搭茬,反倒是同毒尊閒扯,言說近來夜觀天象,大抵是世間要生出無邊禍亂來,正巧見毒尊開壇推算,如若不嫌棄,不妨隨意講幾句來聽聽,沒準能想到一處去。

    此話原就是吳霜插科打諢,打算再拖延一時半會,再將來意和盤托出,卻不料本是無心之言,毒尊竟然接過話茬來,認認真真道,“遍覽天象,你應當是我山門中人才對,卻不曉得爲何陰差陽錯自立門戶。”

    本應當是無心之言,且算是信口開河,可落在旁人身上乃是信口開河的荒唐話,從毒尊口中輕描淡寫吐將出來,如何都不像是同吳霜尋個開懷,所以惹得吳霜神情古怪,許久後纔是一笑而過。

    “從前以爲,大幕徐揭四字很是矯情,如同做件微不足道小事時候都要如孩童一般,恨不得找尋個天上地下唯我能行的排場,故而稱之謂大幕徐揭,真着道過後,卻覺得此四字用得的確登對,史書裏頭落筆淺緩幾行字跡,卻是要無緣無故牽扯進無數人的終生性命,無論修爲如何,境界幾許,興許都難左右。”

    淺淺試探隻言片語,吳霜卻是由打毒尊口中聽出些從未聽出的意味來,從頭到尾將近乎打啞謎繞遠路的話語凝實起來,唯獨能讀出很是俗氣的天下將亂四字來,旁人言說此話,多半要被吳霜狠狠挖苦上一頓,但既是毒尊出言,縱使是吳霜不願輕信,到頭來心頭亦是沉了幾沉。

    還未出頤章時,吳霜曾經收過一封由京城數百里加急書信,書信上分明有四爪蟒,大抵便是自皇城方向而來,起初以爲是那位老龍故技重施,欲要藉此等手段再將朝堂上下枝杈好生修剪一番,不曾掛在心上,而今看來,似乎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往往天下風雲始,常是出於瞧來極小的小事,自此而起,天下或是遍地烽煙,或是由盛轉衰,皆系此處。

    原意是特來相請,共去替自個爲數不多的老友闖上一闖龍潭虎穴,卻是無意之間聽聞毒尊這番言語,縱使吳霜歷來心寬,照舊是神情漸沉,未過多時就起身辭別。

    “先前所說,依舊算數。”毒尊未有起身相迎的意思,通透眉眼朝漸起雨勢中望去,靜坐飲茶,清清淡淡道來,“此間山門興許護得住你吳霜,若是走投無路,可入我門。”

    青衣吳霜盯着毒尊那雙無波無瀾雙目望過許久,沒來由覺得很久前便瞧過這等神情,可還是搖頭下山。

    五境之人,照舊身後無眼目,所以冒雨離去的吳霜,也並不曉得身後毒尊目光始終望向自己,那目光清辭濫調錯雜交融,最煎人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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