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七百九十九章 老卒生死,生死無常
    歲除前夜,紫潼城邊關又到年中最冷清時候,每逢此時,戶戶閉門生怕受寒霜之苦,即使屋舍當中銅爐火盆齊備,然門外仍舊掛霜懸冰,冰凌如林,堅雪似閘。少有人樂意見邊關此等酷寒,更何況本就不算在富庶之流,比起洙桑道那等寸土寸金人盡裹裘所在,則更是寒酸太多,賺去邊關近處往來生意商賈,所剩除風沙飛雪外,就自然是全然不剩值得一提處。不單大元一地,連同紫昊夏松或是西路三國,邊關皆不見得富裕,反而是毗鄰京城與那等早在人間揚名的雄城大郡,車馬來往人去人留,熱鬧至極外尚有生意可做,即使不言官員盡能兩袖清風,再不濟也屬根基厚實,稍做些善事能得百倍收效。

    於是相比起那等富庶地,淒涼苦寒邊關城頭,無外乎聞聽狼嘯山月,鷹隼立檐,致使邊關百姓愈少,近乎拼命往那等富庶大城中涌去,渾然不顧磕得頭破血流,撞斷南牆不願迴轉。

    而從來歲除將近鮮有入城人來的深夜當中,守門士卒少有守在城外安生的主,前三五載生生凍死過幾人之後,哪怕邊關守將三令五申,也仍無多少人外出巡夜守門,一來是天下安定,二來大元境內皆知正帳王庭與胥孟府延續多年爭鬥,多半要分出個輸贏勝負,故而誰人也不樂意將心思擱在邊關苦寒地去,春夏時需提防可否有外人入境,而深冬時若要有人來犯,怕是還未到地,連人帶馬都要凍死半數朝上,而僥倖能活着走到紫潼城裏的,又能有甚剩餘氣力,凍斷五指握刀不能,何談來犯。

    但今日卻有人穿一襲黑衣,騎黑馬入城。

    守城軍卒倒也盤問得仔細,畢竟這人腰間懸刀,瞧這架勢就是相當高明的練家子,這等淒涼冬時衣裳不甚厚重,可牽繮雙手穩當得緊,一來能覺察出身子骨堅實,再者言談對答時清冷平穩,底氣甚足,全然瞧不出甚異狀。但即便如此,守將還是細細盤問過一陣,知曉這位掛刀騎黑馬的江湖客的確相當熟知大元事,何況另附有自府衙處得來的文書,經手段驗明之後確鑿無疑,纔是打算扯吊橋開城關放行,卻被那人擺手止住,催馬越吊橋,僅以雙掌強推開城門,同城頭處的守將抱拳,很快離去。

    “這位爺是從哪來的兇人,咱此地邊關再不濟,城門亦有近千斤沉,一人推開城門,該是有舉鼎的能耐了,駭人,真他娘駭人。”

    城頭上目瞪口呆軍卒半晌也未回神,直到遭守將沒好氣朝腦門揍過一掌才猛然回神,知曉守將是何等脾氣,連忙扭過頭去作勢要離去,卻聽聞守將自言自語似自顧道來。

    說即使是那官府過關文書是假,憑眼下邊關這點人手,也全然不可抵住他人,眼下胥孟府連同正帳王庭拼殺已近乎紅眼,哪裏還有人樂意分出些人手顧及大元邊關此境,但凡有重兵來犯,只需在這隆冬抵住嚴寒走到這座城頭下,即可長驅直入踏入大元境內,到那時猶如刮骨刀摘心劍,防之不能,所以與其說仍是留有守軍在此,不過形同虛設,要憑這幾十號人手攔下方纔那位爺,死便是白死。

    “也無需自責,若是覺得心頭不舒坦,覺得愧對大元全境,倒不如說是自身無能站不到高處去,以卵擊石戰之不能勝,真就丟人麼?”

    遠山狼嘯月,寒風浩蕩而來氣勢無雙。

    黑衣黑馬的刀客挑過一處距城門不遠的荒廢客棧,在客棧外頭懸上一枚燈籠,栓罷黑馬,隨後退入客棧之中,從腰間取葫蘆灌酒,單手撫住耳後,將斗笠摘下,隨後麪皮滾動,還歸本來面目。賀知洲此人修爲不見得甚高,可江湖裏的手段會得的確駁雜精湛,從刀劍兵戈到易容陷坑,皆很是精熟,也正是閒暇時學來此一手易容改貌的本領,方便許多,無需整日憑黑紗遮面,行走江湖甚是自然。也唯有在這等大概無人知識的地界,纔敢將本來面目展露片刻,即使是頓覺周遭涼意侵骨北風肆虐,溫瑜卻罕見暢快吐出兩口濁氣,手摁眉心片刻,奈何雙眉緊纏如何都不得舒展開來,再度仰頭飲酒。

    大元全境如今除正帳王庭外,已有各部族開枝散葉落在各處,大多皆有兵甲鐵騎護衛,也正是因此正帳王庭能靠微末兵卒強行穩住局面,雖愈見勢微,然仍舊有護衛王庭不失的能耐,此中胥孟俯那位統兵書生遞出過神來一子,繞路奔襲巍南大部,近乎是生生截斷正帳王庭於西境處的後繼之力,無論是糧草人手皆受重創,而後又是加急回軍繞回王庭以東,重兵壓至那道雄關所在,圖的本就不是一蹴而就,而是蠶食去王庭剩餘兵甲,如若是正帳王庭硬接此招,待到雄關失陷時候,正帳王庭便是探囊可取。既能趕在衆部族私心作祟前削去正帳王庭退路與西境依仗,又可以文火烹煮王庭軍卒,大元僅胥孟府一家獨大格局,只需等破關即可功成,此堪稱一石二鳥,拍案叫絕的登天棋術,卻是終究不如天算。

    自書生惡病纏身實在當不得攜領全軍的大任過後,正帳王庭中族老與赫罕似是緩過口氣來,不單是雄關處壘築成山,牢牢擋下鐵騎進犯,尚在大元正中借山水走勢立起道形同狹長壁壘似的阻敵長關,鹿角陷坑滾木火油齊備,更是處處橫絆索用以抵住鐵騎前衝陣勢,而偏偏那位新領任的大帥比不得那書生本事,明知正帳王庭根基更爲羸弱,餘力不存,卻令大軍分撥爲數路各處奔襲,而收效卻是甚微,已受胥孟府來人除去統軍帥印,再度更替戰帥,而已是人困馬乏的時辰,即使本事高過前一位大帥,依舊少有建功之時。而正帳王庭在溫瑜眼中行棋

    最妙的一步,便是撤出那處雄關,連同大元正中那道狹長壁壘盡數捨棄,任由鐵騎順平坦道衝至跟前,若此計不成,正帳王庭盡毀,拱手讓江山,可就是在旁人瞧來最爲荒誕的一步,卻將人心算計得甚是通透。

    “勉強算有意思,若要真是處處遭胥孟府壓制,反倒不美,憑赫罕良策再撐上些時日似乎並不難,審時度勢本事同樣不差,知曉內憂已不可解,同外人求援,雖無異於引狼入室,可既然火都燒到全身,哪怕遭幾桶涼水澆頭,照舊並不是什麼大事。”

    溫瑜又仰頭飲酒,髮髻稍松,滿頭青絲滾落下來,落在餘光裏,不由得微微一愣。

    上南公山時鬢髮尚短,而今再瞧,已是距腰腹不遠,可是這些時日以來,碧空遊再也不曾傳信來,知曉趙梓陽同樣忙於夏松事,但每逢想起那枚碧空遊,都總覺心頭不甚自在舒坦,前陣子出行時同賀知洲飲酒,後者半醉半醒時扯閒言說,旁人家中女子到這等年紀已是成雙,即使未過門也合該有個心上人,但溫瑜卻始終獨來獨往,除卻練兵起陣之外就自囚屋中盤算洙桑道與大元瑣碎事,全然不似是個姑娘,反倒當真有些帥才的氣韻。

    或許當真如賀知洲所說,人間總有些生來就很是薄情寡意的人,無時無刻不願找尋託辭,或是因擔憂家中,或是因心有他顧,往往全神貫注趕路,半路花草勝景全不掛心間,早晚有後悔的時候,也無需辯駁過多,往後究竟有無悔意需自個兒兜着,心頭有數,嘴再硬也無用。

    溫瑜收回思緒,一步出城,再回城時,已是攙着位老卒坐到荒廢客棧之中,來去極快。

    老卒全身甲碎,半灰髮髻散亂,護心甲應當是遭飛錘撞碎深凹下去,待到落座後兩眼已是低垂,瞧見溫瑜打扮掙扎起身,從腰間摸出枚深紅書信,遞到溫瑜手中。

    老卒名叫梁嘯樓,出軍營時是七人,而未滿一月走到這座紫潼城時,本來七位老卒僅剩下樑嘯樓的一口氣。

    兩人死在巍南部外數十鐵騎當中,路途未過半時一人馬匹失足踏入陷坑,受數十尖矛貫體當即身死,另兩人身陷重圍,硬是殺開伏兵,仗馬快奪路而逃,一位遭鉤索穿了肚腸,一位背後中箭有六,強撐趕路幾十裏,兩兩殞命,到紫潼關外百里處,又遇重兵攔阻,千百羽箭襲來,虧有老黿鱉背後重盾擋下,隨後周身無端涌起光華來,單人獨騎朝亂軍撞去,殺人百數,遭斬斷手足,隨後全身無端炸碎開來,傷敵無數,生替梁嘯樓拖延過半炷香的光景。

    “老黿鱉曾言自個兒不是一般人,現在老子才曉得沒瞎吹,要按尋常說法,得叫一句神仙。”

    “姑娘應當也是神仙,別嫌老頭子寒磣矯情,胥孟府做盡惡事,斷然不能使大元天下落在雜碎手裏,還請救上一救這座壯士埋骨的大元。”

    梁嘯樓已是渾身骨碎多處,心脈斷絕再無甚生機,言語聲也越發弱將起來,溫瑜兩眼低垂,知曉已是回天乏術,所以湊到老卒身前,仔細聽這位老卒呢喃聲響。

    年輕時我還打過頭熊嘞,那姑娘真好瞧,老王八那杆槊用得真不差,這地方真他奶奶的暖和,好久沒做夢了。

    生死無常呦。

    從大元正帳王庭而來的七位老卒,歷月餘,悉數身死,終是將書信送至溫瑜手中,自大元生,於大元死,青山掩骨飛雪遮身。

    夢裏鐵馬冰河聲。

    溫瑜替死在殘破木椅上的老卒壓過件衣裳,望向荒廢客棧外的街巷,有無數夜裏魚背鱗光似的蹤影從街巷四面八方涌來。

    這一日夜深時,紫潼城數萬甲冑相撞聲蓋過風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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