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八百章 羅剎青面鬼,扁舟東海流
    冬月時節,好像人人都不樂意頂着風雪忙碌,因此才能覺得家家皆賦閒,而眼下到春時三月,大約是一年當中開頭,整座雄城彷彿空曠大半,即使是那些位從前常隨雲仲外出遊玩的孩童,許久不曾見過那位木板似模樣的先生面皮,開春時節學堂照開,踏入當中一步,纔是紛紛想起還有課業不曾做,難免好生喫頓手板心,且是要被那位老先生好生說教許久,過後還難免要找上家門,同家中雙親好生說道說道。大致言辭,無非是欲揚先抑或是開門見山,言說這小子其實當屬聰慧一流,奈何實在是不好管教,終日貪玩不顧課業,縱然是讀書習文未必有多大用場,可從書中學來的東西,總能使孩童變得更好些。

    雲仲曾旁聽過這位城中教書先生教授課業,令雲仲覺得驚奇的地方,乃是這位看似平平無奇,乃至瞧來很是有些腐儒氣,不苟言笑的老先生,授業時節,同往常所見先生全然不同,授業時辰所言包羅萬象,學識極淵博。且同往日所見只重聖賢文章的學堂迥異,起初還覺有離題萬里之嫌,可越是聽將下去,越覺得這位連落座時節都要遵照規矩的古板先生,好像全然不像表面那般,所言可謂通貫古今,全然無刻板,同外頭所見將聖賢文章掛在嘴邊,授業時節學生皆是興致缺缺。相反即便是這些位頑皮孩童,聽聞先生授業講課時,兩眼亮堂得緊,皆是神情炯炯望着上頭的先生。

    今日待課業散後,雲仲卻是不曾挪窩,仍舊停在學堂之外一顆還未開始吐芽的老樹下,拎起枚嶄新酒葫蘆灌過兩口,瞧見衆多孩童已是盡散,正要離去,卻是被才收拾妥當物件的老先生叫住,“還是勸雲少俠兩句,最好莫要在那老樹底下停留過久最好,雖未必有害,但不討彩頭。”

    老先生說這老樹從自己尚幼時就在,乃是顆李子樹,老時候有講究言說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原意是指李子不可多食,損傷脾胃,但不知怎的就省去了前頭半句,也無多少人知曉李子多食易傷損脾胃,僅是留下這麼半句講究,時常惹人貽笑大方。

    “老先生知曉在下是誰?”雲仲卻是很有些驚奇,畢竟已是許久不曾在城中走動,更何況纔是落下三境不久,如何都覺身子骨甚是彆扭,故而縱使閒逛,每日也不會過多走動,並不願耽擱練劍修行,算是難得歇息一陣,如今老先生說話,當即就很是覺得稀奇,遂行禮之後開口問道。

    “江中斬蛟鼎鼎大名的劍客,小老兒要是不認得,多喪良心。”老先生瞅着雲仲很是樂呵笑起,將手頭的書卷仔細放在一旁,而後纔是繼續道,“要曉得此地的過路人不多,本來就是事不關己的事,全然可以高高掛起,但既然你留下來斬了那蛟,雖不見得能替你分憂,可總不能連是誰都不曉得,那才叫沒良心。”

    雲仲笑着點頭,說句慚愧,就又要將手中葫蘆湊到嘴邊,心說原來這麼一位授業時不守舊不樂意將古來聖賢掛到嘴邊的老先生,倒也是信這些老規矩老講究,倒是着實有些意思,但再回頭時,卻見那位本來很有些不苟言笑的老先生,竟是瞅着自個兒手頭的酒葫蘆兩眼呆愣,等到雲仲再有動作時才自覺失禮,吧嗒吧嗒嘴捋順兩回鬍鬚,這才裝作若無其事。

    於是晌午時辰,雲仲府邸當中多出個鬍鬚花白衣裳得體的先生。

    今日葉翟有事在身,早先就同雲仲知會過一聲,旋即就攜水月一同離去,因此也僅剩雲仲與這位老先生對坐,取來一罈葉翟從外攜來的酒水,從酒樓當中順手要來幾味小菜,院中正坐對飲。

    近來少有在城中轉悠的雲仲實則很是好奇,按說如今雙魚玉境近乎是人人富足,這位老先生理應也能出得起飲酒錢財,爲何此番聞見酒水滋味,就偏偏挪不開步子,讀書人矜持一併捨去,且瞧這位老先生飲酒時的模樣,看來是並不常飲,大抵也聞不出酒水好壞高低,何來的如此癮頭。老先生倒也不隱瞞,如此年紀看人愈準,早猜出雲仲心思念頭,很是有些過意不去,言道說來慚愧,生來頭五十載可說是滴酒不沾,一心做學問,這嗜酒的毛病還是近來幾載才得來,起因乃是早年間做學問教授學子,時常要坐到深更半夜,不顧冷暖,起初尚不覺得有甚壞處,但隨年歲愈長,雙膝總覺不甚舒坦,寒氣積累多年已屬甚重,又不得驅寒法,只好是萬般不情願嘗試飲酒,不曾想就這麼糊塗入了酒道,雖勉力自抑不可貪杯,但時常惦記。

    “說起來老夫這鼻子可是有來頭,幼時家中人同我講過,當年有位騎葫蘆的神仙落在家門口,說我這鼻子能與仙家比擬,起初我也不以爲然,但後來卻發現的確是靈光,”兩杯酒下腹,老先生話頭霎那大開,也不再如早些時候自稱小老兒,而是頗有幾分豪邁自稱老夫,眯起眼來仰頭使得酒水緩緩滑進腹裏,搖頭晃腦笑道,“就拿這酒水爲例,只需聞上一聞,就能知曉此酒是如何釀將出來的,經過多少工序,添了多少味輔料,都能說出個大概來,所以有些酒館掌櫃還是很忌諱老頭子我上門討酒喝,米酒往往要兌水,有的店家想着斂財更多些,自然就要多兌水,生怕遭我聞出來破綻,敗壞了名聲。”

    雲仲嘖嘖稱奇,不過還是搖頭,“既然是摻水過多,本來就是心中有鬼,與其避免旁人嚐出來,爲何不做的更好些,總不能讓天下鼻子好使的都不能說半個不字吧?”

    老先生卻是放下杯盞,目光溫和看向雲仲,慢條斯理道,“都不容易,既然我還有錢財買酒,能忍讓就忍讓着些,如今世道雖好,可還是有那等很是生意冷清的小酒館,我若是不在意,多半都閉口不言,米酒且容易上頭,兌多些水頂多滋味淡些,不至於去隨意敗人口碑。但僅有一點,若是我早已提點過這店家,兌水過於多了些,下次來時仍舊是肆無忌憚誆騙旁人,那就要好好說道說道,是否有些人不值當旁人憑善心對他,爲人處世,總要講個底線纔好。”

    足足好幾個時辰,兩人飲光那罈好酒,雲仲又是挪來三壇,邊說邊飲,倒也是自在,未曾等醉意涌上,就已是在攀談之中將大半醉意解去,反而是越喝越精神,越發覺得這位老先生活得通透自然,縱使是如此年紀,仍舊是心氣不衰,論及爲何不願講聖賢文章時,老先生瞪眼不止,說那些位古來聖賢,自然也要站在前人肩上,可是如此多年過去,爲何再遲遲出不得聖賢,是因爲那些條老生常談的道上,聖賢能人早已是摸到頭去,如若還要一味站到這些上,未必就能出更多能人,反而最是有可能站出些腐儒,只曉得將那些已然被想得極通透的學問照搬挪用,反而最是桎梏人心。

    說談及風月,總不可只曉得唸書中所謂佳人點脣,共剪長燭,那些位年少學子連情意是甚都未曾嘗過,能知道個甚的風月自在,卻是不如說說外頭長河滾滾而下,星隱月伏,燦燦流光自海底噴薄而起,長鯨擊水,浪掀樓船邊沿,說萬里長關殘陽如血,兵甲震震鏗鏘,孤軍逐日更向外敵,身前刀槍箭雨,身後萬戶懸素,感無窮年月以來年年月月花相似,念朝朝夕夕分合久,自幼時起就曉得將兩眼往外看,身攜雙翅逍遙來去,豈不比終日誦讀些連自己這個先生都未必能懂的艱難晦澀文章來得更爲痛快。

    “學問無高低好壞之分,人人都懂的學問,未必就是不入流的學問,孩童想破腦袋都難以理解的晦澀文章,盡力求個所謂格律所謂受人稱讚,未必就有多了不起,最好不過雅俗共賞,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就是很好,何必要令那些個大可以先觀瞧世間壯美,先將心性大開立心立願的大好年華,盡數放在攀爬那些個晦澀難懂文章上去?”

    “難道看不懂很多文章,寫不出令古板老學究拍案叫絕的東西,就一文不值啦?”

    當老先生搖搖晃晃顫顫巍巍離去,不勝酒力的時節,雲仲始終攙扶,瞧着老人緩緩離去,很是突然地想起自己尚在小鎮時,也有一位先生說,課業大可以不做,但唯獨不能扯謊,那些個課業放在自個兒身上都未必覺得是個輕快活計,但唯獨要學會何謂敢作敢當,比起課業學得遠勝過別人,要重要得多得多。

    當初那位姓周的先生始終穿着身破舊落色的藍衫,從來不講究,好像同自家師父也是相識,如今想來不過區區幾載之間,稚童坐學堂,呼朋引伴,鬥草摔跤,已恍如前世事。

    是該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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