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九百四十九章 水破樊籠
    當時天下風起雲潮涌,總是不乏人能從風雲際會處闖出頭來,不論時勢英雄誰人排在前頭,都無甚差別。

    可總也要有許多人在這等時節依然巋然不動,世間種種,對這些位穩坐如山岩的主兒大多束手無策,就譬如在夏松皇城外百里處的孤山寺外守寺的和尚。數月前皇城生亂,可畢竟是有意瞞過大多往來之人,且即便是知曉當日事的往來之人,也不能因此事仍留有餘悸,從而不出門謀生,哪怕明知此地數月前身死過不少來頭甚大的無名者,回回繞道而行,擺明行不通,故而索性閉口不言,免得招惹是非,照舊從此路過。

    走江湖謀生路的心眼不見得欠缺,相反是那等初出茅廬天地之間唯我最大的傲氣少年,走過許久的江湖,見過霜楓幾度染,聽聞過哪處幫派鏢局又遭滅口,親眼看見過平日混得相當親近的好友成了旁人的刀下鬼,於情於理,怎麼都應該深諳江湖險惡四字,如有攀龍鳳一舉落上枝頭的契機,大概往常瞧來很是有兩分傲氣的江湖人,都得朝富貴商賈老爺或是皇城來的達官顯貴低頭,往常有多佯裝不經意,往後就有多諂媚阿諛。

    和尚守的這座山寺被人毀去,不論誰人都知曉,鐵定是與當初皇城變動有干係,沒準那位草草下葬的范家大員,就是在此地遇伏身隕。雖僅是猜測,也有不少人慾要打聽當日事,可惜並無一位盡知隱情者,更不會有人主動提及此事,相距皇城百里,依然算天子腳下,哪裏敢信口胡言,故而人人都是心照不宣閉口不言,生怕哪一日間無意提及,惹來足夠殺身幾十回的大禍。

    唯獨那位光曉得喫齋唸佛的笨和尚不曉得。但到底是出家人忘性大,還是這和尚始終扮糊塗,旁人私底問及時,這位憨厚和尚始終搖頭疑惑,像是壓根不曉得此地曾有過一場駭人至極的追殺,被人追問得多了,就撓撓那枚光頭,說好像是有個身邊帶着條龍的劍客,曾經在茅廬裏頭救下自己性命,即使大多人都不信這套說辭,和尚依然要翻來覆去說好幾遍,直到人們紛紛離去各奔生意,和尚仍舊要愣愣坐到新修成的寺外,嘀咕着真是見過個帶赤龍的年輕劍客,還幫着重修山寺了嘞。

    不過也有好事,來往奔波之人,都曉得這山寺毀去,卻不知是誰人出的錢財人手重修山寺,即使是這和尚笨嘴拙舌說不出來龍去脈,但山寺卻重修得相當敞亮講究,即使與和尚所言有出入,定是位家財萬貫或是擡手遮天的人物授意,才得以重修山寺,要當真還像以往那般欺負和尚,有朝一日搬出尊大佛來,叫這不懂人情世故的和尚隨意說幾句壞話,莫說是平白失卻攀高枝的時機,觸怒貴人,怕是這些位身手稀鬆的往來之人如何都擔不起。所以即使和尚很是納悶,近來好像沒人揣自個兒兩腳,亦沒人來拍打兩下自己那枚光頭,歇腳討水喝的往來之人卻頻頻去往寺中敬香,從京城裏趕來的香客,似乎也比先前多。

    和尚不懂什麼叫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更不懂旁人瞧他的神情目光裏頭,都藏有兩分不可言明的深意,只覺得不挨人踹,不被人摸腦門還挺不賴。閒暇時就坐到寺外,樂呵呵朝金身塑好生拜拜,如今有了些餘糧,還可喂喂不知名的鳥雀,心滿意足。

    然而越是安生日子,越是不長久。

    今日和尚才披星出門,扛起肩頭竹帚,打算好生清掃清掃山寺佛堂周遭被前幾日風雨打落的殘花,順帶將昨日所背的經文再好生看看,免得隔兩日再忘去大半,可才走到茅廬外,就瞧見有一架馬車由遠而近,不偏不倚停到茅廬外。

    擡馬鞭的是位年起甚淺的少年人,眼眸清涼,但瞧着便不是那等富貴人家的公子,麪皮黝黑,另外和尚眼神不差,僅是側目的功夫,就看實了這位趕車的少年人雙掌處老繭橫生,和尚不甚精明,但久居此地見過往來無數的練家子,看向這少年時,卻覺得此人腳步不似江湖人那般穩固,反而雙掌老繭遍佈,肩頭甚寬,當下就是生出些狐疑,撂去手頭的竹帚,立單掌問詢。

    “小施主此時停步寒舍,不知小僧可否幫上些忙?”

    小車伕似乎是趕路許久,略微晃神,待到看清眼前多出顆光頭來,急忙欠身回禮,“在下是從恭禾郡而來,同師父要去到夏松京城取樣東西,奈何師父趕路心切,不願停留,到高僧住處時到底是撐不得睏乏,打算前來討碗清水,稍稍歇息片刻,多有叨擾,實在面上無光。”

    向來呆板脾氣卻甚好的和尚,聞言之後難得有動嗔唸的端倪,蹙眉朝車帳中望去,但車帳裏頭那人依舊酣睡,打鼾聲半點不加收斂,越發響亮,於是也顧不得多說,請小車伕去到茅廬中先行歇息,自己則是無奈朝鼾聲傳來的方向不住搖頭。心說這世上怎還有這般師父,多好的少年人,落到這人手上,怕是免不得跑腿的命,至於真本事,並不見得能學來什麼。

    兩人在茅廬當中交談,春日晨時已經比不得往日,料峭春寒消除得近乎一乾二淨,加之和尚四面通風的茅廬,已是受人順手填補過,當下坐到屋中絲毫不覺得冷涼,和尚亦是不顧小車伕推辭,使泥爐燒滾清水沖茶,而後才遞到小車伕手中,一來可暖手,二來能解渴生津。言談當中,和尚才知曉這位小車伕爲何雙手老繭縱橫,且麪皮黝黑,敢情這兩位皆是從恭禾郡而來,小車伕隨這位師父不見得能學來什麼本事,但在恭禾郡卻是學來手雕工,終日在木坊裏憑手藝掙得口飯食,而小車伕口中那位師父,則是終日外出雲遊八方,使得還是自家徒兒辛苦爭來的銅錢,引得和尚很是有些鳴不平。

    而當和尚抱嗔詢問,爲何小車伕偏要養着這位遊手好閒的師父時,小車伕卻是憨厚咧咧嘴,說當年要不是師父出手,不出甚差錯,大概僥倖沒累死,也會要被東家掌櫃使桐樺棍棒打斷幾條骨頭,無錢醫治死在街頭巷角,或是荒山野外,連全屍都留不下,何況小車伕還說,自己是真覺得先生很有學問,很有本事,入門許久都沒學到真能耐,非要說出個所以,興許是自己悟性太過於低淺,遲遲不能得來先生認同,纔不樂意傳下衣鉢。

    “急也急不得,除非到哪天我能同師父那般榮辱不驚,天塌不怨,肯定師父他老人家就樂意傳我衣鉢,苦些累些,算不得數。”

    和尚琢磨了一會,又看看小車伕明亮通透的兩眼,饒是屋中燭火微淡,小車伕兩眼明光,甚至讓和尚都覺得很刺目。

    又有馬蹄聲來。

    和尚正納悶不已,將一顆禿腦袋湊到窗櫺前張望,可先行迎上前去的,是方纔那馬車後不知何時醒來的文人,模樣尖嘴猴腮,像是山裏的野猢猻,只需將嘴角鬢邊添上去兩撮絨毛,就同剛從山林裏躍下那般,而另一架馬車停穩過後,先是走下來位五旬上下的先生,再走下兩位容貌迥異的年輕人,其中一位,醜得竟然是與先行迎上前的中年文人不相上下。

    “晚輩算準先生應當是坐不穩學宮,要前來夏松取那物件,卻沒成想有心相逢反無音訊,無心而來,恰好相迎。”

    中年醜文人朝眼前三人中的五旬年紀先生欠身作揖,面容帶笑,似乎早就篤定眼前素未謀面的這位老先生,同自己殊途同歸,但擡掌心相讓的時節,瞬息展開道流光來,最終落在眼前三人周圍,青石路拔地而起,變爲樊籠困住三人,攔擋去路。話雖說得很是客氣,不過李登風蟄伏夏松甚久,亦不願割愛,於是搶佔先機動手,再者就是爲試探一番深淺。

    周可法風塵僕僕,纔到此地,就被人攔阻下來,遮擋去路,卻是全然不知這醜文人的來頭,所以相隔青石樊籠問道。

    “我先來問你,前來此地要取何物?要曉得夏松皇城,可不是什麼修行人的好去處,當年我也曾去過上齊皇城,被五隻碩鼠聯手趕將出去,同行還有個潑皮劍客,我兩人皆是丟了半條性命,到那時才曉得皇城不單是繁華之地,更臥虎藏龍,你若有所依仗,儘可去闖蕩就是,何苦在此阻攔。”

    而中年醜文人不再去看周可法與兩位徒弟所在處,而是閒庭信步走到茅廬前,朝窗櫺以內的和尚咧嘴,擠出個比旁人哭還要難看十分的笑來。

    看得和尚寒毛乍起。

    “小師父,幾月前曾經有人死在山寺不遠外,不知那位大員可曾留下什麼物件,借在下一觀,香火錢自然雙手奉上,順便還了關照徒兒的功德。”

    青石樊籠中有一線溪水來,隱隱約約似是劍氣。

    周可法隨身帶着條溪水,即使是捏着鼻子從那年輕人手中收下,也不得不暗歎一聲,人間代代不缺大才。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