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九百四十八章 溪劍勸歸
    緣溪行時,周可法總要回頭張望,生怕新入門不久的兩位徒兒又是瞧着不對付,畢竟是拿許多時日在齊梁學宮裏挑出的這麼兩棵無主的好苗,手心手背皆是肉,不論竇文煥打贏,還是張亞昌遭打了個頭破血流,對於自身而言都是喫虧。這倆徒兒一位是寒門,一位是世家公子,何況性情不盡相同,同旁人相比,矛盾尤深,還要從中多添個文人相輕的毛病症結,一時半會怕是安生不得,但今日周先生屢次遠眺,卻發現石橋底下兩道甚小的人影,並無多餘動作,而是並排坐到篝火旁,相處得還算融洽,當即就令周先生很是欣慰。

    張亞昌喫過苦頭,因其家世本就不如竇文煥,相距甚大,喫苦耐勞與放下身段的本領,當然要比富貴世家中走出的竇文煥高許多,但往往這等人要想站到更高一重山上去,需有過人毅力悟性,將眼光放得更爲長遠,齊平青雲,纔可觀青雲道,一覽衆山前定是要將那等在人世間所喫的苦頭拋去許多,纔可跳出圈外,笑眼觀瞻人間事;而竇文煥則是同未出青柴的大徒弟更像些,爲人處世,總是有自己家世撐着,鋒芒不知如何內斂,仗義執言而不曉得應該緩緩圖之,從客棧中小二刁難,就能窺見幾分。

    而周可法自認從來不是位高明的樹人先生,更是連自身都常常忘卻趨利避害,或是諸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種種道理,倘若真是知曉明哲保身,十多年前上齊也斷然不會有五絕攜手齊出,拖延吳霜修行,而傷及自身本源的大禍。自問最擅長之事,是將旁人也扯落雲頭,落到同自身一般高矮時,再憑多年積攢下來的本事取勝,教誨徒兒亦是如此,先是將起先引以爲豪的本事損的一文不值,過後再行教誨,方能事半功倍。

    客棧中令張亞昌好生壓過竇文煥一頭,爲的是使後者知曉有朝一日無世家做靠山時,尚需曉得尋常百姓應當如何爲人處世,使其能在錦衣玉食時,再多想些文人心頭所謂天下大同,人無貴賤,至於張亞昌如何習慣站往高處,大抵是換湯不換藥,照舊使這等法子,百試百靈。

    橋頭兩人人影不曾鬧騰,而是安心喫魚,於是周先生就曉得自己這手教誨徒弟的套招又是起效,遂放心不再回頭,安安穩穩順溪水而行,也好騰出功夫想些自個兒的事。

    大約是相隔極遠處山巔,有烏雲遮月,不久過後就瞧見遠山似有雨落,周可法眼神從來都甚好,加之此地頗高,故而看得很是分明,不由得嘖嘖稱奇,難得能見着這等奇景,東邊月色尚佳,西邊山間飄雨,明月穿雲,春宵不覺寒,乃是個難得的好時辰不去讓自己胡思亂想。

    但往往一廂情願,到頭不得不自行毀去,迫在眉睫的大小事紛紛而來,全然不亞於連綿春雨。

    在棋院裏常常被自己叫做老烏龜的聞景升,已有多日沒來過齊梁學宮,但不久之前卻是冒雨趕來,同正指點兩位徒兒行棋的周可法遞來封書信,一言不發又是匆匆離去。那信裏頭的事,寫得乃是相隔甚遠的夏松事,但與周可法要行之事,竟是相差甚小,但這等絕密事誰人也不曉得聞景升是如何得來的消息,要是在上齊有人爲官,依照書信中所言,下場大概比周可法還要悽慘些,除終生不得入官場仕途外,沒準還要誅滅幾族,徹徹底底摁死旁人再走此路的心思。

    而直到後來,周可法才知道,近來上齊有朝中一品年事已高,欲要辭官返鄉,恰好騰出這麼個僅次於荀文曲的位置來,不論是資歷能耐,聞景升都有爭上一爭的本錢,身在棋院當中,自然與當朝重臣交情不差,更不得罪世家,在朝堂裏口碑甚佳,但爲這封藏有夏松事的書信,聞景升卻是自甘拋去更進一步的契機,替自己這位從來都不老實的師弟爭來了一份大禮。人間哪有幾封書信,能換一品官位,又有幾人樂意拱手讓出躍升一品重臣的時機,替歷來同自己較勁的師弟奪來些好處。

    周可法從來都覺得能和吳霜混得甚熟,是因自己臉皮同樣厚實,同兵家重地的城牆相差無幾,所以才能與同樣輕視麪皮的吳霜交情甚好,但這回卻破天荒覺得麪皮掛不住,年輕時候恃才傲物,沒少埋汰自己這位師兄,如今竇文煥與張亞昌屢屢鬧出不快,比起自己與我聞景升當年折騰出的荒唐事,倒是不值一提。

    溪中仍有未歸漁舟,難得周可法覺得懷中念頭難以梳理,便揮手攔下一條小舟,說是要搭船,同那位瞧不清麪皮頭戴斗笠的船伕討價還價,添了兩枚銅錢,纔是擡腳踏上小舟,閉目聽溪間流水輪轉往復,從中偷來片刻閒暇。

    漁夫背對盤膝坐在艙中的周可法,似是急於歸家,竹篙撐個不停,有一搭無一搭,嘶啞着嗓門同周可法交談,問是從何處而來,不論聽口音還是打扮行頭,這荒山野嶺裏頭都斷然走不出這等人來,春時不久將盡,轉夏而來,江溪裏的人都是換上短衣,哪還有穿長衫的糊塗人。

    “穿長衫當然圖個乾淨,且穿長衫動作不便,時時替人提醒,莫要逾越規矩。”周可法輕笑,睜開兩眼朝前頭漁夫背影看過兩眼,“我有三個學生,都中意長衫,但心思卻一個比一個不踏實,其餘二人入我門下時候尚短,唯獨大弟子,按說也見過世面,如此年歲能夠踏足重臣府中,連我這當先生的都覺得面上有光,奈何青雲仕途,廣袤朝堂,何嘗不是處染釉的缸,從中走出過後能否還能保住本心,誰都猜不出。”

    “兒孫自有兒孫福,師徒也是這麼回事,當先生的領進門,往後路怎麼走都看徒兒意願,前些年村中有個頂高明的先生,設學堂不收銀錢,但帶出的兩位得意門生,不久後就都跑去山上當道人嘍,村裏的老人家曾說,這先生不能將事都點透,若要點得過於透徹,既不樂意去往人間各處遊覽一圈,也不樂意相信大勢能爲人所改換,再者說來窮鄉僻壤,做不得官,懂的事太多,不過徒添煩惱,這才一時間想不開,去做了幾位避世的窮道人,反倒是違背初衷。”

    船伕回過頭時,麪皮卻很是年輕俊朗,但周可法越是仔細看去,越是覺得此人面皮很是熟悉。

    “勾欄裏頭,位虛境中,曾經見過先生,貴人多忘事,怕是如今已想不起來了。”年輕船伕放下竹篙,與周可法面對而坐,掌起燈來放到膝前,手中忽然之間多出枚老玉,同樣放在膝前,笑意溫和道,“想來老先生瞧見這枚玉,理應能認得在下是誰。”

    周先生眉頭漸漸蹙起,似乎很是不樂意見到眼前人,想起當年此人還曾將自家徒兒誆騙去往勾欄裏頭,佈下位虛境這等歪門手段,如今當然是沒舍半點好氣,冷言冷語哂笑,“我當是哪位高人事漁樵,能講出這麼一番不淺的道理,既然是你這後生,那道理都臭了幾分,經由你說出口來,倒是委屈。”

    船伕嬉皮笑臉,連連擺手,“瞧先生說的,那道理本來就無對錯,總不能說先生認同,那就是對,先生不認同那就是錯,又要在這其中加上個人之好惡,最後誰也說不過誰,反倒不美,我給先生賠個不是,就當方纔這話沒說過,直言來意,您看這麼辦如何?”

    先生哼哼兩聲,將薄長衫上頭的塵土抖淨,算是默許。

    “晚輩曉得周先生此行要去往何處,至於如何知曉的,先生無需猜測,晚輩當然有晚輩的路數,懇請先生回頭。”

    溪水顫顫,以漁舟爲心,四周擴散開來無數漣漪,在月華里閃爍流光,旋即顫動愈重,水波迸出水珠,並未回落,而是舒展開來,漸漸拽成千萬道絲線一般的懸劍,而這懸在漁舟周圍的透亮懸劍,僅僅是船伕伸出一指,呼之而來,揮之而去。

    “行路不智,請先生回頭。”

    周可法擡頭看向四周密密麻麻的小劍,琢磨了片刻,忽然笑將起來。

    “當初去過一座山,叫做光嶽嶺,山間有高低小峯統共五座,刻有五教裏最爲高明的棋路,好在是被我那徒兒得去,要是落在別人手上,或許就要以此行各類不端舉動,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看來當初先帶他去見過仁善二字,是我這做先生的難得的高招,而不是如你一般空有一身修爲,卻只曉得耍些小道聰慧。”

    年輕船伕豎起的一指緩緩放下,但小舟附近的無數懸劍,卻是匯聚到一處,變爲柄劍身猶如寒潭似清冷的佩劍,不緊不慢落在船伕手中,又恭恭敬敬低頭,雙手捧到神情複雜的周可法身前,深深行禮。

    “先生這身長衫,好多年沒換過了,此去一路多有妖魔邪祟,憑此劍防身,可令晚輩覺得放心些。”

    溪水平靜,水霧散去,分明船伕還是在舟中盤坐,但麪皮卻是變爲尋常的漢子模樣,大夢初醒似瞅着眼前的周先生,以爲自己遇上了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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