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九百八十一章 聖人不需知足
    清晨風雨,不得邁入皇城半步,原是有無數兵馬遮攔,甲光橫是擋得夏時急雨。然而這般節骨眼,皇城能見此番及時雨,無疑替早已蒸煮到近乎有氣無力的皇城中人,暫且緩去些許灼熱,至於這陣來去甚快的雨停,再見日頭過後,可否會使得整座頤章皇城再悶熱幾分,倒是並無幾人關心。

    眼前事往往比身後事,來得更爲猝不及防,因此倒不如坐享眼前好事,來日事到來日再行思量。

    皇宮裏頭迎得這麼一場來勢甚快,去勢同樣之快的風雨,當然要算好事,於宮闈當中往來穿行的中官侍女,有這麼半日多的賦閒,無需沿各路清掃忙碌,而是能同皇城當中同等年歲的男女那般,憑欄遠眺,將衣襟裹起,見到天外長雲所攜而來的清涼,有形似的落到人人身外,使得近來燥熱酷暑稍稍緩解些許,不論近來有多少心事,大抵皆要忘卻不少。

    可縱是有如此天雨落地的好景,權帝亦是不曾閒着,並未動用旁人撐傘,揮退每日皆是有些惶恐顫顫的宮女中官,連朝榮安都未曾帶到身邊,僅僅是找來位曉得如何養花除草的女子,跟隨自個兒一道在皇城中散步。怕是整座皇城當中都無幾人知曉這位女子的來頭,能隨權帝外出,乃是皇城當中人不敢想的事,這位瞧來麪皮很是尋常,但絲毫瞧不出怯懦的女子究竟何德何能,得有此殊遇。

    “要說皇城當中無趣,當真無趣,即使城郊荒嶺,怪蛇鉅鹿聯袂爭雄,刺字流放遠貶西南,亦有桃李蹤跡,曠野深山甘泉流水,又怎會像皇城裏這般,恨不得萬事萬物都做到一板一眼,而不曾添得半點意料之外,寡人時常誇口言說是皇城裏頭御園修葺得甚好,能工巧匠在此足足耗費近一載光景,纔將佈局定下,如今看得膩煩,才隱約瞧出些門道,花草山石連同亭臺池魚,皆是要對走到正中的人擺出個端莊模樣來,而非是山間盛景,花木向陽而流水山石自成安逸。”

    “聖上有的,是旁人不論幾代都未必敢想的,只是因爲聖人並不覺得如今所有,是很不容易才能得來的。小女曾見過不少年少時連溫飽都難求的苦命人,直到多年過後立業,反倒想起年少時的所受的苦楚,連那時嘗過的劣酒,都要賽過瓊漿玉液。”

    年紀甚淺的女子開口,但這話並沒討到老人歡心認同,僅略微點頭,就已算是聽過,而女子似乎並不曉得什麼皇城當中的繁文縟節規矩,亦步亦趨跟隨權帝閒逛,就如同身在山野當中那般,腳步跳脫得緊,左瞧右看,繼續道來,“但爹曾說過,一國之君倘如是知足,那即使是可以昧着心思稱讚一句聖心仁厚,有道明君,卻斷然不能稱爲開疆之君,好像不論到何等年月這天底下都是你爭我奪,守成進取四字兼得,纔可言稱是千古少有,聖人不需知足,徐徐而進,能使一國鼎盛不衰。”

    先前女子那番話,權帝聽過太多回,不論是皇城內外所見的佛門道門中人,還是扯起進諫旌旗,實則卻是上前阿諛奉承的朝中臣子,皆有言說過諸如聖人神武,既坐守頤章一地,又不忘強兵壘石,最是容易唬人,但到頭來亦不曾聽過這番話,何況還是從一位在此前並未踏足皇城的年淺女子口中說出。

    “寡人在這座皇城裏不曉得駐足多少年,除卻些死諫忠良的骨鯁之臣外,從沒在外人處聽到這等話,更何況承天公垂青,頤章到如今真是有兩分起色,奈何死諫之人,大多已然離世,譬如什麼聖人英明,大可稱是頤章千古之君,這等屁話,聽得兩耳生繭,卻是不成想這句最想聽的話,是由你這小姑娘點出,反而愈發覺得荒誕。”

    老者停足,回頭打量過兩眼很是不禁誇的女子,後者一身素衣裙,顯然是不曉得應當如何打扮,同皇城中女子相比,眼下衣衫連同塗抹很是不勻的胭脂鬢髮,怎麼都覺得怪異,莫說是同皇宮當中侍女宮女相比,只怕是身在皇城當中的尋常人家姑娘,都斷然不會有這般生澀的手藝,將自個兒扮成這等夜裏駭人的模樣。

    權帝心思定然不在觀瞧女子扮相處,但不論如何當年年少,縱馬遊街的時節,亦是見過太多豔壓四方的絕豔女子,紛紛不錯目朝自個兒打量來,自然就曉得眼前這姑娘打扮,實在有些慘不忍睹,本來麪皮生得固然尋常,好在是有幾分靈秀,但經這麼一回胡亂折騰,忒是嚇人。

    “隨我去見個人,另外下回進宮中,可同那些位宮女好生請教請教,女子應當如何鋪妝,別嚇壞旁人。”

    女子很是窘迫點頭,抿起脣角,總覺得此番妝面算不得差,可惜還是遭老人點出,一時難得羞惱,瞧得老者難得流露出些誠心笑意。

    一位連妝容都不曉得如何鋪陳的女子,天曉得究竟是將心思用在何處,但偏偏就是這麼個扔在皇城街巷裏都挑不出丁點顯眼的女子,卻能一句道出朝堂內外都聽不到的言語。能想到是一道關,能如此淡然說出口來,又是一重關,連邁兩座關,走到自個兒眼前,看來自個兒那位終生不領封地的王兄,本事眼力的確不見得比自己低。可惜一位高坐頤章之上俯瞰衆生相,一位卻是自行舍了後半生富貴閒散的封王口諭,隱入民間巷陌,再不曾踏足皇城半步。

    似乎歷代皆是如此這般,當年事落到依舊年少的權帝肩頭,心頭雜亂無章,有近乎數十載都覺有愧,虧欠這位本事心性皆不在自己之下的王兄,而眼下同樣有兩人,一人依舊在皇宮當中深居不出,一人在頤章境內走動,如何看來,都是後者來日可期。

    皇宮上下皆能知曉,在近幾載以來,不論天底下有多少忌諱不可提,皇宮內院裏頭最大的忌諱,便是大皇子三字,於是不論當初權帝病重幾近身死時,同大皇子走動甚密的朝堂衆臣,還是皇宮內院裏頭聽聞什麼風聲的宮女中官,哪怕是相當受權帝寵信的近侍或是得力中官,都不敢談及此事。大多時候,權帝都如同位再尋常不過的耄耋老者,尤其是近些年來,麪皮上頭和藹神情愈多,大抵是儲君一事塵埃落定,才使得風燭殘年的權帝終能鬆開一口氣,但誰人亦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權帝可以像信得過很多人,但大多時候,誰也不信。

    所以當權帝攜那位女子從皇宮裏極長極長的甬道處,向西政王府處去時,不論是多曉得察言觀色的中官宮女,都是不曾上前,而是遠遠避讓開來,任由這位身形愈發瘦弱,但威儀尚存的老聖人撐傘邁步,緩緩走到西政王府外,一把推開塵封許久的府門。

    府內空空如也,全無人蹤,唯有正門旁一道暗門處,尚無塵灰,老人將這道瞧來同西政王府裏尋常石磚一般無二的暗門喫力掀開,雖有一旁女子幫襯,依舊顯得相當喫力,不過好在暗門唯有此一處,稍稍緩過兩口氣,沿階而下,不覺昏暗。

    西政王府不知何時多出這麼一座地宮,但縱然此地寬敞得緊,依然是擺設無多,除沿路明燈引路外,就是無窮無盡書卷。

    跟隨到權帝身後的女子從來不曾見過這般多的書卷,木架三丈高矮,六丈寬窄,無數木架將整一座地宮鋪得近乎無地落腳,唯有擺滿書卷的書架之間,有能容一人通行的小徑,沿此小徑能通至地宮正中,有一處甚淺水渠環繞,一位中年男子坐到水渠當中蒲團處,坐相倒是不雅,單腿伸出一腿盤起,散發展卷,聽聞有人前來,纔是爲不可察蹙起眉來,擡頭恰巧望見權帝那張毫無起伏的麪皮。

    “困守一地,怎麼連禮數都忘卻了?上回朝榮安傳信,寡人還以爲是你隱忍不發,佯裝變爲了個聖人,但如今看下來,好似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權帝盤膝坐下,卻是坐在水渠之外,同大皇子相隔十幾步,麪皮愈發清冷。

    “久居此地屬實是靈臺鈍了些,所以一時半會竟要尋思尋思,此番聖人前來,是父親爲教訓不成器子孫,還是聖人責怪有人覬覦大位,因此遲遲沒想到應該如何行禮。”

    大皇子倒是自然,先是躬身行拜,而後又是長揖行禮,竟是將兩番禮數都做過一回,而後纔是規規矩矩伏在蒲團處,等候權帝發話。

    這其中的舉動,究竟是有怨還是無怨,難以分辨。

    好在權帝並不曾理會,而是輕飄飄道來,“近來立儲一事,寡人大抵是要定下,然而此時立儲人選,並不曾在皇城當中,你心思縝密周全,留在皇宮內院有失妥當,不妨趁近來夜裏涼爽,喬裝打扮掩藏行蹤,離皇宮而去最好,至於往後做個閒散王,或是願自行摘去這重血脈,隨你便是。”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隨後謝恩,聽腳步聲漸遠,始終也不曾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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