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一千零九十章 春江水暖鴨先知
    直到離至北城許久過後,雲仲也未例會步映清所問的種種事,或許在自幼時起就罕有同旁人有甚交情的步映清看來,此舉實在是有些不明所以,單單是以女子自身的眼界來看,這封書信外所書的衛西武此人,大抵並非是什麼尋常人才對,既在雲仲所見能解去現今鹿家缺錢少財的困境,當然是那等了不得的人情,如此輕而易舉借與旁人排憂解難,怎麼想來都是過於慷概。

    況且問及同此人乃是多長久的交情時,雲仲琢磨片刻,難得迴應過一句,說是大抵有數月之久,則更是令步映清疑惑。

    人世間應當是並無多少人同錢財過意不去,哪怕知曉有山上人輕財淡權,過慣超脫人間之外的閒雲野鶴日子,但當真下山時節,懷中無銀錢,總是件令人開懷不起來的禍事,窮文富武,文不見得窮,武卻是斷然要薄有家資,方纔好行路時節方便,更何況現今亂世端倪才起,於一位相識不過數月之人身上耗費去這等頗大的人情,如何想來,都不見得是上上選。

    鹿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已是再分明不過的事,單單是從家丁口中所聽來的隻言片語,加之北煙澤周遭百姓所言,步映清當然是知曉令整座天下都險些動搖的妖潮,正是越過北煙澤邊關,進而席捲人間,縱然是鹿家有潑天的家底,將這數城之間屋舍街巷與城頭修整一新,都不見得是什麼輕鬆營生,拖下如此重的虧空,這份人情怕即便不是連根拔起,照舊算在傷筋動骨。而在雲仲這等山上人瞧來都是相當重的一份人情,就如此輕描淡寫用來解去旁人危局,果真是想不通半點。

    雲仲也只當是對牛彈琴,自知這位步映清大抵是少有踏出山門的時節,自然不願多費口舌,僅是淡淡撇下一句情義值千金,就再未曾理會不知從何時起,話就變得極多的步映清,而是自顧自出至北城,自顧自朝東而去,壓根不顧後者坐騎,可否跟得上自個兒這頭雜毛劣馬的腳力。

    年關前時,雲仲欲要回轉馬頭,雖說是當年出小鎮時,欲要在整座天下兜個圈子,待到自個兒果真成了那般豪俠,再風風光光回小鎮,同幼時同窗玩伴好生吹噓一番,這些年來所見所聞,不過總歸是離家數載,眼見距及冠奇近,心性總有不同,當年離家遠遊時節種種念頭,逐一淡去,再者這些年來所見所聞,如今當真覺得無甚好吹噓的,反倒是種種所經,總要沾染上那麼點血水淋漓的不忍回想。

    當年舊景,今朝再返,未必有近鄉情怯之感,再者小鎮其中,除卻舊屋之外,舉目無親,往後大抵再欲還鄉,怎麼想來都是一樁甚難抽身的事,畢竟南公山與這座始終無人問津,更落在青柴之外的邊緣小鎮,相隔近乎西路三國。

    但總是有些許掛念,需自個兒回去這麼一趟,纔好暫且了卻心頭縈繞不絕的念想。

    不過在此之前,還需出北煙澤,向東去上這麼一趟,瞧瞧山蘭城內種種,不單單是爲取那柄瘋癲老者所鑄的飛劍,也是爲一觀,如今在姜白圭所把持之下的山蘭城,到底可否能窺見些黎民安然富足的端倪,至於行程倒是無需憂心,憑這頭夯貨的非凡腳力,算計下來時日,倒是剛巧能趕在年關前來回走上這麼一遭。而這位師父書信內所書的難纏女子,雲仲心下卻着實無法,既是已將話語點得透徹,灃城之內的韓江陵,並非是灃城之外的雲仲,可這位姑娘不曉得是犯了何等邪門病竈,偏偏是要纏起自個兒,只得是不予理會,暫且退避。

    如要說是書信往來,近來最是密切的便是姜白圭,雖說是妖禍初解,但短短十日之間,姜白圭就寄來三封書信,每封書信上頭自然是憂心忡忡,因知曉雲仲此番去向便是北煙澤邊關一地,妖潮最是來勢洶洶,期間也曾差遣人手,填補糧米,往來甚是頻繁,倒是在妖潮初退的時節,相助北煙澤艱難度日,總算是熬到形式有變。

    數日之間風餐露宿,近山蘭城。

    雲仲倒甚是稀奇,步映清那頭坐騎竟也當真不是尋常馬匹,雖仍舊同南公山上這匹來頭甚大的劣馬腳力有差,但已是微乎其微,加之這頭夯貨近來東奔西走,許是勞碌所致,更是因朔方隆冬已來,頗有幾分怨氣,到頭來纔是被步映清緊提繮繩追上,即使是已然近乎脫力,不過仍能勉強跟上,終究是未曾甩開過遠。

    夜時雲仲並未進城,而是在山蘭城外找尋了處避風雪的樹坑,此樹近乎是有六七人合抱粗細,大抵是被雷火所傷,腹中有處甚是寬敞的空缺,當初雲仲仍在山蘭城中逗留時節,也曾時常找尋到此地歇息,那時節天景還全然不如這般酷寒,往往于山間坐到日暮,也不思回返,倒當真是有幾分閒趣,只可惜妖潮不候人,自打從這北煙澤邊關以外紛紛揚揚鬧騰起妖物之後,往後三月有餘,都難以得來什麼好生休養生息的功夫,練劍修行一事,也隨之耽擱下來,畢竟總不能任憑火燒鬢眉而巋然不動,妖潮不退,自是難以尋到什麼功夫光景。

    非要說是有什麼裨益,大概就是在堪稱屍山骨海里來回折騰了幾圈,劍氣添上兩分凜凜殺氣,乾脆利落不少。

    本就是百害而無一利的事,偏要在這其中找到些能夠自行寬慰的好處,這事常人做得,可無論如何想來都是有些腐臭雞湯滋味,倒不如不想,壞事本就是壞事,倘如是其中能找到些因禍得福的跡象,那估摸着也不能叫做壞事。

    枕到那頭夯貨肚皮上頭,兩道劍氣隨指而轉,行隨意動,難得有些偷懶的光陰,外頭是浩蕩北風呼嘯,將一眼就能看出積攢多時的幼厚重雪雲吹散,猶如那等富麗堂皇地界,寸土寸金樓臺處金銀枝交錯的萬千枝頭,殘雪不復,盡數叫這狂風攜卷而去,難得能窺見乾乾淨淨天穹之外,星斗如炬。

    朔方冬月,難得一見如此乾淨似洗的天穹,大多時候風也無力,吹動不得穩如磐石的雪雲,黑沉沉遮天隱月,偶然之間來風,反倒如牧羊人趕轟羣羊,使其愈聚愈多。今日竟是難得有這麼一場使萬事萬物都覺乾淨的大風,生生令山蘭城上下乾淨不少。

    “這場風是你姜白圭引來的,還是這方山蘭城,只是缺你這一味藥引子,纔可挑病竈最深重的地界,刮骨去疾,留待往後得以富足太平?時勢造豪傑,亦或是豪傑成時勢,真要把這一問撇到文人聚堆的地界,那纔有意思,春江水暖,雞鴨撲騰,才叫個歡暢淋漓面紅耳赤。”

    正仰頭喃喃自語的劍客,卻突然之間將雙指豎起,兩道劍氣追風趕月,又似柳絮飛雪,飄然去往山蘭城中。

    倒也不是不想入城小住,這等忙裏偷閒的妙趣,當真是許久不多見,非要說是這些年月來最是覺年歲靜好,能見市井氣,能有閒暇趣的時辰,好像總是要屬在湖潮閣裏聽風吹雨打芭蕉聲,門外乃是芭蕉雨點輕快,門裏乃是紛繁層疊刀劍匯聚,本來就是偷閒百無聊賴的時日,但那陣子云仲自問,劍氣最是隨心。雙魚玉境那座城倒也不賴,單論宅院或是人緣往來,還是那地界更勝一籌,可早知不得久居,何況爲諸事心關所阻,總難以生出什麼閒雲野鶴,人間無我照舊車水馬龍的恬淡勁。

    但那也比東奔西走,見妖潮肆虐,見些許苦楚難言好。

    穿戴甚是嚴實,渾然不像修行人的劍客忽然調轉指頭,點點自個兒腦門,很是老氣橫秋,搖頭晃腦道來,“小小年紀,才見過多少蒼生苦,才見過多少人間樂,反倒如垂暮者那般,自覺望穿世間,真不怕羞啊,這臉皮能抵幾件軟甲,刀槍不入。”

    相隔不過十步,步映清瞧着雲仲自個兒自言自語,總覺得這人好似當真有些魔怔,分明是自言自語,卻是對答如流,一個口風乃是少年玩世不恭,一者口風乃是老氣橫秋,沒來由就添了些提心吊膽,生怕是這位修行行氣的時節走岔了路途,稍稍有些走火入魔,於是便團起隨處可見的殘雪,顧不上其他,相當準地扔到劍客樹洞裏。

    可就是這麼平平無奇,最是尋常的一枚雪團落到樹洞中過後,樹洞其中劍風大作。

    步映清怔怔望着樹洞其中千百道散開的劍氣,分明是鋒銳得緊,不過卻沒傷着一草一木,就當真是如流水蒸騰,自樹洞其中漾開,猶勝一方泉眼,分明是清泉流淌,而所過之處,仍舊乾淨無水。

    “就差那麼一點點,”雲仲伸懶腰走出樹洞來,朝步映清看過一眼,搖頭不已,“估摸着那雪糰子再大些,沒準就摸到四境了,謝謝啊。”

    可令雲仲都始料未及的,是女子拍拍胸脯,笑得很是爛漫。

    “同我客氣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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