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知否,知否 第五十九章 點水
    吳霜走出道觀門口,突然覺得山風冷清,便找空地方蹲下,雙手揣進袖口,猶如市井中的腳伕,哪有方纔說話時的大義凜然,活脫脫一副市儈姿態。身後李抱魚跟着也蹲下,雙手揣入道袍,將那根禿毛拂塵拿出,在雙眼四處亂瞟的吳霜面前晃悠幾個來回,冷笑着道,“原來你上回便抱着這等心思,所以不顧阻攔,甚至不惜同我動手,只是爲了你所秉持的正道?”

    當初那教書先生於一國文壇處講道,講世家必滅,講大廈傾倒皆因世家,講帝王將相,蒼生黎民盡毀於貴胄之手,青衫磊落。而青衫之後站立一名年輕的劍客,將一名道人的拂塵末端毫毛斬盡,再不回頭,獨對五位絕顛,直撐到先生講道完畢,通體再無一塊好肉。老道曾經戲言,吳霜是在閻王爺眼皮底下喝過三碗酒,而後酣暢淋漓的撒尿五千裏,才意猶未盡的滾回人間。即便是這等悽慘下場,大概還是因爲當年那五位絕顛念在惜才之心,才未曾痛下殺手,而是留下吳霜的性命。

    吳霜嘿嘿一笑,以他麪皮的厚實程度,哪裏會在意老道話語中的毛刺,即便聽出後者諷刺意味深重,他也未曾真放在心上,“人這輩子何其短,總得做點驚世駭俗的大事,纔不負大丈夫所爲嘛。”

    老道不爲所動,冷冷一撇嘴:“吳大劍仙,下回你說這等豪邁之辭時,能否將鼻孔裏那根指頭縮回袖口裏?多大個人了,怪噁心的。”吳霜爽朗一笑,將那隻手放在老道肩膀上拍拍,“下次一定。”

    雲海漸漸平復,日頭高懸,金燦燦輝光映照道觀,猶如淋上滾燙金汁。星斗斂去,晚月漸隱。

    “我徒弟如何?”“還不賴,但這番試探,足以說明他並非修道的上好苗子。”

    “劍道天賦了得就足夠了,何苦求那麼多,徒添堵塞。”“如今貧道真分不清,你是道門中人還是我是道門中人,你圖個甚?”

    “圖你藏的朔暑酒。”

    “無上天尊,要酒沒有要命一條。”

    中年掌櫃用肩膀頂頂老道,死皮賴臉模樣,哪還有半點世俗之人眼中的劍仙風範。

    “下次再相見,你就得到東州尋我了,不過也好,省得來我這蹭喫蹭喝。”老道起身,不知從哪掏出一張符籙,不由分說塞給吳霜。吳霜接過符籙,翻來覆去瞧了半晌,驚詫出言:“可以啊老牛鼻子,這回真捨得送我?十年前我找你討要過數次,甚至不惜以雕工至精那位的名作同你交換,你都置之不理,這次怎一聲不響就送我了?”吳霜這一問,實則是廢話。大致估算,這位道家之首的剩餘時日,至多隻有幾載光陰,如若不在餘下歲月中破開那層境界,或是將衣鉢盡傳與途衆,數十年後,江湖上能記得這位李抱魚的,恐怕真是寥寥無幾。唯有長生動人心,非但不是無的放矢,而是至理箴言。

    “真要將一身所學盡傳與他?難。”吳霜收起笑意,正色道。

    老道嗤笑,一臉的理所當然,“不然還能傳給閻寺關?”果真,吳霜所想不差,從初見閻寺關起,再到看身手架勢,隱隱便覺得這草臺班子的小武生,出招運力的技巧與這位故人,極爲相近。又因老道這些年都蟄伏於此山之上,相隔不遠,吳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其中隱情,聽老道如是說辭,霎時間頗爲不解。“爲何不傳與他?莫要跟我講非我道門中人,法不可輕傳這等空話,憑你我的交情,我還能不曉得你是何人?”

    老道將手中光桿拂塵朝着空中揮動兩下,“道門學問甚多,若是仔細同你講來,怕是得活活說個幾年。撿拂塵來說,杆沉毫輕,一如道門清淨厚重。可若是空有沉重,並無輕靈,如何能走我的老路。與其我埋沒了他厚重浩大的氣勢,倒不如讓他自行摸索,未必就沒我這條路走得更遠。等他去軍中歷練一番,過個數載,假使刻苦勤修,說不準又會出一位高崇關。”

    “萬事放心,貧道還能再蹦躂幾年,若是能破境,有的是時間同我那徒兒磨合,但若是破境有失,北方之事我恐怕力有不逮。”老道捋捋鬍鬚,甚是豁達,“到那時,還得指望你照拂一二,將我徒兒從這座山中帶離,保他無災無禍,遲早能將我道重興於世間,乃至拔高一籌也非難事。”

    吳霜沉默點頭,回頭看向道觀門口那名道童。後者正費力的將一顆奇石從道觀牆壁處挖下,隨後走到懸崖邊上,滿臉嫌棄之色的將奇石扔至山下。

    晌午時分,吳霜踏劍而歸,不多時便至壓籠林外緣,遠遠便看到雲中牽着馬匹,大概是先前出招時耗費精神過重,少年此時呆立原地,雙目無神,右手卻依舊死死握住那柄斷裂的破劍。可等距離愈發接近,劍上吳霜卻不禁神色嚴峻。先前他並未在意,只當少年腦海猛然灌注骨簪劍意,難承其重罷了,可仔細瞧後,少年脖頸袒露在外部分,橫七豎八爬滿青綠毒紋,更有甚者綿延至嘴角下頜,儼然中毒已深,毒性蔓延將至心脈靈臺,着實是陰森可怖。身側那頭夯貨亦受到不小驚嚇,哀鳴不止,於空曠林中傳出甚遠,清晰可辨。

    吳霜強催一口內氣,將本命劍催至疾快,幾息間就衝至雲仲身前,從袖中拿出百年份蛇蘭草讓雲仲服下。少年早已昏厥,他哪裏懂得避毒之法,雖不知爲何應對的蟬羣盡是幼年,但仍舊被毒素所傷,再加之老道李抱魚的劍意,對如今的少年來說依舊過於磅礴,一簪之威,竟然強行震破少年的神道大穴,令這毒素混雜內氣盡數傾瀉入穴道之中,未死已經是萬幸,在昏厥前一瞬狠狠扯住繮繩破劍,昏而不倒。

    吳霜心中暗道糊塗,竟於匆忙之中忘卻了給少年帶上兩株蛇蘭草,這蛇蘭草可解百毒,能愈傷患,乃是行走江湖常見的靈物,先前吳霜得知毒蟬將至,便提前一分將其帶上,卻忽略了少年此時不懂如何應對毒物,當下自責之感油然而生,攙扶少年坐下,嘗試運氣將毒素逼出經絡。

    吳霜的確不知,雲仲睡得很沉。恍然中,他似乎見到體內奇經八脈,似是當初鎮上交錯橫陳的田壟,諸多竅穴如同關隘一般,連綿成羣,而經脈像勾連諸多關隘的條條羊腸小道,由遠及近,自從丹田綿延至周身各處,附着於血脈根骨,絲縷纏附,在奇毒激發之下,猶如怒濤狂瀾,內氣橫行無阻,直挺挺在周身循環不停,可自從神庭往下,行氣規則與師父言傳之法,全然不同,若說吳霜所授乃是浩然坦蕩,巍然雄壯,而少年此時內氣運行途徑,則是蜻蜓點水,閒雲野鶴一般,許多處皆未走實,而是淺嘗輒止,飄飄灑灑,別有一番格局。

    夢境再變,少年神智驀然自體內周身抽離而出,俯瞰四方,如山嶺聳峙。

    北有大霧影影綽綽,東有白雲草馬,西有旺盛根節。而九國正當中,生有巨眼,張合之間,天地震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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