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在孃胎裏懂得什麼,從母體汲取養分都是本能,沒有對錯。
而且從姑媽話裏頭的意思也能聽出來,她肯定聽過其他大人遷怒於她的話。
甚至很可能,她是自打出生起便不討喜的孩子,被所有人忽視。
宋瓷不敢問,當時小小年紀的姑媽,是怎麼知道奶一宿宿不睡,通宵達旦照顧四伯的。
看到那情景之後,她又是如何想的。
這是筆扯不清的賬,沒有誰會開心,但也不是誰的錯,卻也沒有誰能輕易釋懷。
宋瓷憐憫地看着一臉滄桑的姑媽,突然很想抱抱小時候的她,跟她說,不要怕,不是你的錯。
可惜,世事弄人,徒留一聲嘆息,清官難斷家務事啊。
宋春光陷入回憶裏,眼神迷離,喃喃着繼續說道:
“弟弟沒了,媽昏死過去,爹啥也沒說,狠狠給了我一巴掌。大哥二哥罵我怪我,說我害死了弟弟,不許我給弟弟燒紙上香。
我巴不得死的是我。可我害怕,我不敢。
我偷偷躲在弟弟睡的被窩裏哭,不知道什麼時候哭得睡着,半夜醒來,突然發現媽就坐在旁邊看着我,眼珠子一動不動。”
宋春光突然哽咽一聲,再度擡頭望天,眼淚再忍不住順着臉頰滑落腮邊。
“我以爲媽想掐死我。可她只是伸出顫巍巍的手指,在我鼻子底下試了試,就像當初那些夜裏照看弟弟一樣。
知道我還有氣兒,她就突然又昏死過去。”
宋春光抹把淚,展開一個笑來。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怕了。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我都聽都認;但我不再想死,我想好好活着,替弟弟孝順爹媽,那是我欠他們的。”
“那些日子是真的難呀,天似乎永遠都是陰沉沉灰濛濛的,一直不放晴。
媽病得起不來炕,燒得滿嘴胡話。
我也怕她跟弟弟一樣,燒着燒着人就沒了,就天天守着她。
沒了媽,像是天都要塌了似的,家都不像個家樣。
宋春光似乎慢慢從沉重粘稠的回憶中抽離,意識到跟小侄女說得有點多,忙又抹把臉,擠出個感激又豁達的笑來。
“這些話你聽聽就算,不要往外說,不然會被舉報封建迷信,是犯錯誤,要受罰的知道嗎?”
宋瓷重重點頭,擡手幫她擦眼淚。
她的小花手絹剛纔在河邊墊石頭坐,結果她被爹一把薅走,連手絹都沒拿,現在她也只好上手了,雖然吸水效果很差。
宋春光感受到小娃娃細膩的小手細心地幫她擦眼淚,心中也是一片柔軟,強忍着沒說那句“你長得跟你四伯真像”的晦氣話。
“人老了眼窩還淺了,叫你看笑話了。咱繼續說。”
“你奶躺了半個多月,有天突然清醒過來,說是夢見你四伯又投胎進她肚子了,非叫看大夫。
說來也巧,你奶還真就懷上了,也就是你爹。
你奶當時就能下地,飯也能大口大口喫。家裏也終於像個樣子了。”
宋春光滿臉是笑,眼神溫柔。
“家裏人都特別喜歡這個孩子,是他及時到來,挽救了這個家。
可是你奶這麼大病一場,胎坐得不穩,好不容易養到七個月上生下你爹,還是不如旁的孩子結實。
全家都擔心壞了,生怕你爹也養不大。要再來這麼一回,別說是你奶,全家大小都得瘋!”
宋春光把侄女摟進懷裏,像當年抱着小弟弟一樣,無比細心。
“就這麼個寶貝,被全家人捧在手裏怕摔着,含在嘴裏怕化了,那小脾氣養得可大着呢。
頭一條,就不愛喝那個苦藥湯子。
可不喝藥,身體不好就會生病,那怎麼能行?
爲這事,全家老小齊上陣,啥招兒都想遍了,這臭小子就是要鬧,不肯喝藥;
還總乾嚎裝哭來騙我們心軟,乾打雷不下雨的。
偏偏家裏人都喫這套,捨不得他嚎,怕費力氣,出一身又着涼,就總依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