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有條不紊地落在青石板上,臨街的樹上百鳥合翼,更遠處是裊裊炊煙,是一副意境悠遠的水墨畫。
馬車穩穩停在杜宅前,少女輕捷地跳下車。酉時風安人靜,不少人家已經安歇,杜府更是早早掛出燈籠,燭光在煙霞中略顯暗淡。
門房忙不迭地迎上來,男人意欲開口通傳大小姐回府,卻被杜若楠一個手勢止住。
“不用管我,你且去幫忙安置馬車吧。”杜若楠輕輕開口,徑自穿前廊,轉影壁,一天的周旋已經讓她筋疲力盡,現在的她並不想多講話,也不想見……
“若楠。”有熟悉的聲音傳來,從葡萄藤下露出一張清俊的臉,眸眼明亮,脣邊淡淡笑容,“我就知道你會走這邊。”
他的語氣裏透着小小自得,像是料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杜若楠怔住。蘇之鈺的出現在她意料之外,少女不覺捏緊了指尖:怎麼會,這個時間點他明明應該在染房纔是,不是說新款式想得艱難,他得再熬幾個日夜嗎?
“有事?”她努力維持住自己的身形,勉力用最平靜的聲調問出這兩個字。
是丞相侄子啊。如果不是山賊窩裏的不期相逢,他們兩個很可能終生不會相見,更妄論像如今這般置身同個屋檐。
她悶悶地想,心臟在胸腔裏沉沉墜着,一下一下,都如同嘆息。
“……”
蘇之鈺凝視着杜若楠的背影,他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心性曠達如他都敏銳地意識到不對:同杜若楠相識了這麼久,這是她第一次揹着她講話。
她不想面對他,爲什麼?
“哦其實也沒什麼,”蘇之鈺揚着笑,如同往日那般輕鬆自在,“我也是剛從後廚過來,肚子餓了,讓燕大娘給加了個餐。”
說完他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動作誇張表情滑稽,竭力想要引得對方轉身,然而少女對此毫無反應。
“竈上還溫着粥,是我家那邊的做法,雞絲栗子粥,栗子性甘,極養脾胃,你多少可以用一點。”蘇之鈺輕輕開口,語調溫柔,“如今天氣轉涼,餓着肚子總是不好的。”
“嗯,好。”杜若楠淡淡開口,“你也早些安歇吧。”
“好。”蘇之鈺摸摸自己的鼻子,“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最懂得顧惜自己……”
少年的話還未說完,少女卻已經提步離開。
她脊背挺得筆直,碎步輕快,如同纖纖細柳曳動疾風,腳步不停、頭也不回。蘇之鈺都忍不住心生懷疑,會不會下個瞬間,一向沉靜嫺雅的少女會飛快地跑起來。
什麼啊,難道他是什麼洪水猛獸嗎?是什麼可能傷害她的事物嗎?她這般樣子,像是着急逃離他身邊一樣。
——他試圖將這個念頭從腦海中軀離,理智拽住名叫“冷靜”的弦,一遍遍進行着自我遊說:怎麼會,若楠怎麼會懼怕他呢?
明明他們同生死共患難,一起改良蠟染、智鬥二叔,協力將搖搖欲墜的木染布坊扶上正軌……雖然算不上心心相印,但蘇之鈺一直認定兩人這叫攜手並肩。
可若楠怎麼會逃避自己了呢?
他想不出答案,思緒擰成一團亂麻,少年的眼睛緊緊盯住遠去的少女。
他想要追上去問個清楚明白,但她的落荒而逃終究是讓他心生不忍。
其實是很纖弱瘦小的姑娘,她,還是個小姑娘呢。
就不要去逼她了吧。
蘇之鈺俊美的臉上泛起一個自嘲的微笑,少年又在小徑上站了一會,然後輕輕搖頭,拂袖走了。
晚風吹過,落紅滿徑。
天色更晚了。
紅楓打着旋兒飄落,在院中堆積了薄薄一片,院落的主人還未歸來,負責灑掃的小丫頭蜷在廊下,偷偷打着盹。
有道是春困秋乏,說的正是她。秋日裏本就憊懶,方纔又喫得飽飽的,就格外渴睡。
院前的小廳裏亮起燈火,兩名鬍鬚花白的老人正在對弈。管家生性謹慎,習慣長考,下得很慢,作爲對手的丁伯也不催促,只偶爾眯着眼睛,湊近了棋盤,再三確認對方的路數。
有細碎的足音從小路盡頭響起。管家年紀輕一些,耳目也更靈敏,早早就擲了棋子,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上去:“大小姐,你可算是回來了。”
“這一路可還順利?”管家不動聲色地打量杜若楠的神情,小心地摸索着對方的喜怒,“方纔我叫了幾名家丁去路上尋大小姐,不想您卻早回來一步,許是路上走岔了。”
“那就好那就好。”管家滿臉堆笑,心底一塊巨石落地。
原本他也是想着,自家小姐可是去縣令府上送貨,哪裏有不長眼的敢冒犯小姐,可老丁偏偏放心不下,非要在這裏等着。老丁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搞得自己也跟着七上八下,便在這裏一邊下棋一邊坐等。
可他們兩個糟老頭子,等在自家小姐閨房前,也不成個樣子。想到這裏,管家心中對丁伯都生出一點埋怨。
然而丁伯卻全然不察,老人身形佝僂,被夜風吹得肢體有些僵冷,他跟在管家身後站起,略有些顫巍地走到杜若楠跟前:“小姐回來便好,原本這種事,本該交由我們做下人的。咱們阮縣雖說是民風不錯,您又帶了家丁,但一想到您是去那縣衙,老奴心裏總覺得不大放心。”
杜若楠心中一暖。
丁伯說話緩慢,幾乎是一字一頓,花白的鬍子被風吹成亂蓬:“許是我多慮了,我們這種上了年紀的老人家,總是忍不住想東想西,還望小姐不要見怪。”
“老丁,這我可要說你了,大小姐去的可是林縣令家,能……”管家並不贊同,忍不住出聲反對。
“林縣令,當初不分青紅皁白來咱們府上抓人的,可也是這個林縣令。”丁伯搖搖頭,溝壑縱橫的臉上盡是風霜帶來的滄桑,“那些做官的,哪裏好相與。”
“古往今來的官吏衙役,哪個不是想從咱們身上刮下民脂以自享?什麼青天大老爺、百姓父母官,那都當不得真的。”丁伯還想說,可老人到底是在外面待了太久,如今骨縫裏都透着冷,“小姐是個聰明人,必然心中明白。而且小姐也累了一天,還是早些安歇吧。”
丁伯實在是老了,老人所畏懼的東西,總要比年輕人更多一些。雖然旁人都覺得林敏來的眷顧,對木染布坊是一種恩寵,但丁伯卻始終記得那些提着長刀,蜂擁而入,對着他們喊打喊殺、凶神惡煞的衙役們。
惹不起啊。
少女上前一步,輕輕攙扶了丁伯:“我都省得的。”
她心裏明白的,明白官與民的分界,明白木染布坊的重量,明白自己身後一大堆人指望着布坊來活,也明白她與蘇之鈺……是怎樣的鴻溝天塹。
縣令一怒,都能讓身爲平民的他們噤若寒蟬,而那遠在京城廟堂的丞相,更是猶如遙在九重天、高不可攀。
管家一路陪着,見四下無人,輕聲交待着本日事宜:“下午鋪子的管事們到賬房盤了賬,近來布坊生意着實不錯,尤其是外縣這塊,小姐,不得不說您先前的經營着實高妙,一下子就打通了咱們這條線不說,還最早打出了咱們木染的名號,如今外地人來咱們阮縣收購布匹,頭一個找的,便是咱們的門匾。”
生意興隆紅火,管家描述起來也是眉飛色舞。
畢竟誰能想到呢,原本都認定杜若楠將綵衣節中滯銷的成衣,低價轉給臨縣商鋪,那純粹是無奈之舉,但沒想到,也正是這批讓他們喫過大虧的成衣,在隔壁縣城柳暗花明、水漲船高,到了最後甚至一件難求。
商賈們嚐到成衣被瘋搶的甜頭,向阮縣跑得更密,同木染布坊簽下不少大單。如今外縣商鋪稱得上——蘇之鈺是怎麼形容的來着——“新利潤增長點”。
這麼古怪的詞,難爲他想得出。
少女本欲輕笑,卻又陡然醒轉:怎麼就又想起他來?!
她心中羞惱,腳步也戛然一停,丁伯同管家也跟着停下來,面帶疑惑地看着杜若楠。
“福伯,你方纔提到本月布坊又添了個大單?”杜若楠應變得很快,將心底的憂思揭過,把話頭調轉到另一個方向。
“是是。”管家忙不迭地應聲,“說起來也算是老熟人,正是那赫赫有名的錢萬貫,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得來的消息,知道咱們如今也接成衣大單。他雖沒親自上門,但跟旁人透出過口風,也讓店鋪管事在咱們這裏購入過一批貨物。”
“那錢萬貫可真算得上家大業大,鋪子開到江南不說,同那‘水王’還是連襟,旁人的貨還沒出州府,但他的貨走水路都能到京城了!”
錢萬貫。她的確聽過這個名字,倘若她能跟此人談成生意,是不是也能從江南布市分得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