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江湖真好。
平時操心這個,操心那個,真遇到了大事,反而能睡得安穩。
他笑了笑,黑暗裏彎起的嘴角卻像是在哭。
走前幾步就能躺到牀上,忘卻所有的煩惱。可他遲遲沒有動靜——女兒又將被子踢了,白白胖胖的小腿擱在外面,還吧唧了下小嘴,可愛極了。
他輕輕地將她的小腿放入被子裏,再摸了摸她的小臉——他極喜歡摸女兒的臉,摸着就像在觸碰幸福與希望。
這兩樣偏偏是他最渴望卻又遙不可及的。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慢慢地直起身子,未見他如何作勢,便如鬼魅般躍了起來,自屋子的橫樑上取下一隻狹長的木匣,然後輕輕地退出了屋子,帶上了門。
院裏大約十步左右的空間,他自晾杆上抽下一塊抹布,走到水缸邊舀了一勺水,打溼了,藉着月光,擦去木匣上的灰,再一推蓋子,滑口向上,蓋子徐徐推開,裏面赫然是一把寶劍。
劍鞘烏黑透亮,似木似鐵,非同一般,據說是前唐一位道士從海外帶回來的一塊鐵木,名爲黑檀,一代鑄劍大師張鴉九將其製成劍鞘。這張鴉九的鑄劍水平如何?有白居易一首《鴉九劍》詩爲證:“歐治子死千年後,精靈暗授張鴉九,鴉九鑄劍吳山中,天與日時神借功。”。
葉雲生抽出寶劍,發出了“波”的一聲,宛如一塊小石落進湖中。
寶劍藉着淡淡的月色,散發出幽幽寒光,或許是因爲湊得近,葉雲生只覺得比天上的月光更皎潔無瑕,炫目迷人。
這柄寶劍看形狀便知是七星龍淵,劍身兩面一面是北斗七星,一面是飛龍在天,劍柄亦是黑檀製成,光滑透亮。
他端詳着寶劍,原本平靜的心湖如同驟雨經過,七年時光流轉,他目光中的緬懷與惆悵顯得沉寂、平緩。那時的青春已然埋葬在江湖中,而江湖又如這柄塵封七年的寶劍……他溫柔地打了個招呼:“老夥計,別來無恙!”
他左手劍鞘做劍訣,右手持劍,站了一個無用劍法的劍樁,運起明光照神守,罡氣走到劍身,劍尖陡然間開始顫動,他從第一式練下去,十招後便喚醒了靈魂深處的感覺,劍出如風,尋找着冥冥中必然存在的那一絲痕跡,切合入縫,嚴絲不苟。
記得,那時候問昱王劍師傅,憑什麼認定自己是最好的練劍之人。師傅是這樣說的——你每一次鋤禾的動作都一模一樣,切入的角度每一次也都一模一樣,旁人看起來或許覺不出什麼,但在我眼中,你這種“一模一樣”卻是連我這個練了三十多年劍的人也做不到,無論是誰重複做一個動作雖然看起來會是一樣,但細微之處總有變化,就如這天底下的雙胞胎長得再是相像也總有不同之處,可你卻能將一個動作做幾百次都不差一絲一毫!你若練劍,必將天下無敵。
他的劍勢緩了下來。
“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就是想省力一些,每一次都調整一點,慢慢地覺得這樣做是最省力的,就一直這樣了。”
他的劍勢驟然急切起來,宛如眼前有個怎麼也找不到破綻的對手。
這個對手,本應天下無敵的葉雲生打不贏。
只因“他”從來沒有存在過。
長安城東市的街面依然車水馬龍,葉雲生的麪攤還是清清冷冷,與整個東市透着一份疏離。
過了午時,他的妻子穿着一身淺綠色長裙,挎着一隻籃子,悠悠地走到攤子前。
“出門時烙了兩張餅,怕官人不及喫些餓了肚子……現在就要去方大哥府上嗎?”
“不用這麼麻煩,我過去了他難道就給我一杯茶水嗎?”
葉雲生解下腰間的圍布,再給爐子里加些木柴,正要走,忽然回頭問:“阿雨呢?”
“奴奴將她鎖在屋裏,昨日風寒稍好,還是讓她不要亂跑得好。”
葉雲生只感到怒氣一下子就衝上了天靈蓋,然後在腦子裏像數十隻蜜蜂胡亂飛竄,嗡嗡嗡地頭都要炸裂開來。
可他硬生生憋下了已經噴到舌尖的怒罵,轉而沉默着,向家的方向走去。
早上出來的時候門上尚且沒有嵌了釘子的鎖閂,也沒有銅質花鎖,他伸手捏住花鎖,向上一擰,鎖梃兒已然彎曲滑出了卡扣,他推開門,就見到阿雨蹲在地上抱着頭小聲地哭。
他又是心疼,又是黯然,也蹲下來,卻不知該說什麼。
“爹爹,不要嫌棄阿雨。”
“不會,爹爹最喜歡阿雨了。”
他抱起女兒,走到院裏,取下給阿雨抹臉的面巾,擦乾她小臉上的淚痕,抹去鼻涕,笑了笑說:“阿雨哭起來就流鼻涕,一點也不漂亮了。”
“阿雨,爹爹帶你去方伯伯家喫好好喫的糕點。”
“好呀好呀,喫上次那個有一朵漂亮花的米糕。”
“那朵漂亮花叫梅花。”
他抱着女兒,走出小巷,走過長街,走向城中,在泰安街頭向賣花姑娘用一文錢買了一枝清晨被剪下的紅梅,他溫柔地扯去枝頭斷面的細碎,輕輕地插在阿雨的發間。然後小聲地吟詠張謂的《早梅》。
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
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銷。
阿雨認真地聽着,又嚷嚷要他再念再念。
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方府,也是信義盟的插旗之地。
門口進去就是一桌子的人,喝茶聊天,見了他,其中一個站起來打了聲招呼,向裏作勢,口中道:“哥哥在練武場。”
他抱着女兒不便敘禮,便只點了點頭,往裏走去。等他走進院內,見不着身影,那桌邊纔有人好奇地問:“這是哪個,怎麼抱着個女娃兒來找方大哥?”
先頭招呼的人有些無奈地說:“還能是誰,葉雲生!”
“哦,原來如此。”說者,聽者都露出一臉不值一哂與唏噓的神色。
他低頭看了眼女兒,阿雨沒有他超絕的內功,自是不會聽到後邊的對話,他輕輕地在心裏對自己說:“人不敬我,是我無才。”
方府的練武場比他的住地還要大一些,方子墨正和一名年輕人對劍。
子墨的名號比他要早兩年闖出來,在他十六歲那年就已經被江湖中人稱爲凌雲劍仙,十六歲,當真是了不起……如今這許多年過去,他的劍法更是了得……他是家傳武藝,《飛劍入青雲》亦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劍法,一共七十二手劍招,三十六種變化,劍步合一,氣脈淵長,在九華山定風波劍會之前,他倆幾乎每日都要比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