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江湖勿忘 >第二十三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1)
    這天白日裏葉雲生一直守着妻子,隔上一個時辰便要渡氣給妻子續命,之後又煮了一碗老蔘湯,嘔出一半才餵了下去,但妻子卻是未曾再清醒過來。

    到了夜裏,葉雲生抽了一個時辰入地窖給江瘦花運功療傷,回到屋裏一刻不停又是給妻子渡氣。一身內力幾乎耗盡,間隙打坐,恢復少許,撐着給妻子渡氣之後,他感到全身經脈如刀割般刺疼。便是如此境地,他也不曾放棄,他就坐在牀邊,看一眼女兒安睡的小臉,靜養內息,只等一個時辰過去,再這般重複。

    隔天上午,他去找了老李,求“西施乳”一事尚未有明確的回覆,所託之人怕是都沒有趕到江南。

    老李也沒有辦法,只問道:“你還能撐幾日?”

    葉雲生無可奈何,不知怎麼回答。

    老李忍不住勸了:“你根本就不及回氣,如此撐下去兩三日就要壞了根基。”

    “哪裏還顧得上根基……你這裏老參給我一些。”

    “錢!”

    “先欠着。”葉雲生直接從他身邊的藥櫃裏翻了幾隻老參放入懷裏。

    老李還不知葉雲生家中有一位燕歸來,也需他運功療傷。

    到了晚上,地窖裏一盞紅燭散發出迷人的光暈,江瘦花消瘦的臉蒼白而俏麗,美得不可方物。

    換成以往,葉雲生會沉迷在其中,多看幾眼,但現在他卻幾乎連眼都睜不開了。相比用盡體力的那種疲乏無力,過度消耗內息所帶來的精神上的困頓,空虛,像是餓了三天三夜的那種飢渴,一般人無法忍受也絕難克服。

    葉雲生收了功,想站起身子,卻怎麼也站不起來。江瘦花看他狀態不對,連忙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他半眯着眼,輕輕地說了句:“我在這裏躺會兒,你估摸半個時辰後叫醒我。”

    她見他不願說,也不勉強,方纔點頭應下,就見他身子一軟,躺在了邊上,好似昏迷了過去。

    一支紅燭燃盡,她緩緩地續了一支,在牀邊悄無聲息地來回走動,活絡氣血經脈,地窖中安靜無聲,好似無人。

    等新的紅燭也快要燃盡的時候,她到牀邊喚了幾聲,葉雲生驚醒過來,也不說話,盤腿打坐,徐徐運息,片刻後就站了起來。

    “出了什麼事?”

    他微微地咧了咧嘴角,卻是想笑又笑不出來,“好好休息,莫想太多。”

    還是不肯告訴她,葉雲生明白,現在跟她說了妻子的情況,只是徒增煩惱,於事無補。如此不如不說——很多事只能放在心裏,阻止不了,改變不能,唯有忍着、撐着、憋着、挺着、扛着。

    他就這樣撐到了第三天,早上出了屋子,呼吸了一口寒冷的風,麻木地望着天空。

    天依舊昏昏沉沉,陰雲密佈,這幾日太陽去了何處,難道是在夢裏,所以被藏了起來?還是烏雲也倦了,賴在長安城上不願離去?

    他沒有精神地垂下頭,進了側屋,燒了一鍋水,下了兩碗麪,等撈起來吃了,想着剛纔有沒有運功,是不是走了《玄機淨根訣》一周天?他在記憶裏找不到答案,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不過幾日間,他整個人瘦了一圈,臉上的顎骨突了出來,面色發青,眼圈黑腫,看上去像是重病在身。

    一身爐火純青的內功過度消耗之後,經脈都已承受不住,昨日還疼,今日已經麻木,沒有一點感覺了。他在院中,甚至連有人近到門外,都已不知。

    他好半天才聽到敲門聲,也不知是誰,敲了這麼久的門,還有這份耐心,不叫不喊,亦不離去。

    轉過頭就見到阿雨正在身邊,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是不是在想爹爹怎麼了,聽到有人來了也不去開門?

    他慢騰騰地走了過去,打開門,就見到了好整以暇的聽海和尚,對方臉上掛着老實木訥地憨厚笑容,未知情之人或許會認爲是好友來訪。

    “何事?”他已經沒有精力去故作客套,也不想請聽海和尚進來。

    “某特地趕來請你去見一個人。”

    “何人?”

    “去了便知。”

    葉雲生搖了搖頭,說:“不去。”

    聽海和尚笑了笑,問他:“只幾日不見,怎生憔悴如斯?”

    他沉默不語。

    聽海和尚仍笑着,問:“真不去?”

    葉雲生面容更是沉寂,回頭對女兒說:“好生在家呆着,爹爹出去辦事,馬上就回。”

    阿雨乖巧地應了一聲。他慢慢地跟着聽海和尚走出小巷。

    小巷裏沒有遇到鄰里,或許是天氣太過糟糕,大家都窩在屋裏不願出來。約莫兩百步來到福康街,轉向東市,遠遠地就能望見得勝酒樓,六角檐鈴,紅欄碧瓦,原本該是氣勢雄渾的……天上的烏雲籠罩了整座長安城,葉雲生一邊走着,一邊擡起頭望了一眼。不知爲什麼,他覺得這片陰沉的天空,滾動的黑色雲霞像是傳說中的某一種鬼怪,並不是張牙舞爪的小嘍囉。它陰鷙詭異,沉默壓抑地緩緩移動,好似正跟隨着他的腳步,像是在與他同行……

    再看那座得勝酒樓,便如一個卑微渺小的店小二。

    他發覺今天長安城的街上有陣陣霧氣,就是寒風也吹拂不散,只如湖上的行舟,徐徐而動,竟也跟着他所去的方向——今日好似整個冬日裏最冷的一天,寒氣肆無忌憚地鑽入他的衣內,在肌膚上游走,他不知何時咬着後牙,鼓着腮幫子,低下頭看着腳下的地面。

    “到了。”聽海和尚笑着回過身看他,指着城門外的驛道,“身在城中昏沉暗淡,卻不知城外陽光燦爛,你說奇不奇怪?”

    他順着聽海和尚所指的方向,看到城外的驛道盡頭,在一片煦和的陽光所照之下,城內城外,竟如同兩個世界!

    那盡頭處兩邊有很漂亮的田野,種了韭黃與豆芽,記得去年這個時候,他帶着阿雨去看過,阿雨還跑進去玩了一會兒。

    他又擡頭看了一眼天空,烏雲在頭上,中間透漏了幾處微白,有光照,錯落的光影像是一張魔幻的鬼臉,在烏雲的中間,斜斜地垂下一條漆黑的如同鐵索般的雲氣,隨風而動。

    黑色的烏雲與白色的霧氣在天上地下像兩個巨大的魔神。

    葉雲生在鬼臉之下,在蒼茫的白霧裏,與這兩個魔神一起,神色悲慼地等着……

    驛道上出現了一輛馬車,他有些睜不開眼,摸了一下,一手的水珠。

    那馬車越來越近了,他身上的衣衫已溼,冷得禁不住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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