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江湖勿忘 >第六十五章 不如歸去(7)
    原本前些日子,入睡時阿雨已經習慣了沒有阿譚陪着。

    給她哼哼歌,或是講幾個小故事,聽她斷斷續續說一些天真的話,很快就會睡着。

    可今天卻是想阿譚想得大哭一場,怎麼都不肯睡。

    到最後,只能從神門開始在阿雨身上連按了幾處穴道,內息透入,爲她安神凝氣,一會兒工夫她就閉着雙眼,勻勻呼吸,如仙靈一般。

    這間屋子本來是三妹睡的,向西面的大半個空間都被雜物塞滿了。

    都是一個村子的,也不多講究,他年少的時候來過這間屋子,那時候阿譚和二妹都睡在這裏;阿譚睡在向西面的一張牀,二妹睡在當下他和阿雨躺着的這張牀。

    記得那個時候,岳父大人在梨花村非常有地位,山上山下,都把他當大人物看待。

    因爲岳父大人有一手祖傳的打鐵鍛器技藝,連新津縣裏的人都趕來買他所鍛造的鐵器。可以說名聲,地位,財富,都不缺,阿譚一家人的生活也是極好,無憂無慮。

    當時村子裏好多人都看向兩姐妹,想娶回家中。

    若不是鍛器堂將分堂開到了新津縣,岳父大人也不會落魄,阿譚一家人更體會不到衰敗的滋味。

    鍛器堂的分堂開在新津縣,接連來了三撥江湖人,沒有明確的表示,不過誰都知道這些人俱是鍛器堂派來的。

    岳父大人的鐵器生意被他們光顧了之後,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只能靠着一畝三分地度日。

    一家子能夠從窮到富,卻不可從富到窮,不光自己與家人受不了,而且旁人還會踩兩腳。

    人間冷暖,也如冬夏,自然有細節可尋,逃不脫自然法則。

    後來,他娶了阿譚,去了長安。

    這梨花村與岳父一家,便在追憶中,成了一幅幅定格的畫卷。

    帶着阿譚回來,他就像走回到畫卷裏,變回到似曾相識,身不由己的小人兒。

    嘴裏說着家鄉的話,心裏念着遠方的事。

    葉雲生捏緊了拳頭,在黑暗裏,在曾經阿譚的屋子裏……他想喝酒。

    有腳步聲靠近,他一身內功這些年日夜打磨,早已爐火純青,耳力能辨細微之處,一聽即知是岳母找來。

    他怕吵醒女兒,就先推開門,與岳母面對面。

    “阿生,雨兒睡了沒?”

    岳母的臉揹着月光,看不真切,他也不願運起內息,就在模糊黑暗裏應了聲。

    “睡了。”

    “哎,我就過來跟你說一句,要不然你和雨兒住到年後,正好參加三妹的喜禮,喝了酒再走?”

    “原來三妹的婚事定了。可我長安還有要事……”

    不等他說完,岳母急匆匆地說:“家裏除了她爹,就只有你這個當姐夫的,二姐遠在燕雲哪裏指望得上?你若不留下,家裏就她爹一個男人,山上山下,還不是給他們看笑話!”

    葉雲生垂着頭,其實回山下村子裏,請人幫忙建造一處院子,也是不錯的選擇。

    長安值得留戀的還有哪些呢?少了阿譚的家?換了主人的信義盟舊址?東市風雨不動一如往昔的麪攤位置?

    但最大的問題是,他葉雲生可以帶着阿雨留在村裏,別了那傷心的、無情的、寂寞的長安,可是子墨、晴子、阿譚,卻再也離不了,走不去,逃不脫。

    他們永遠都要留在長安,哪裏也去不了。

    “阿生,我也是看着你長大的……我知道,你敢在娃娃的時候就跟江湖人跑了,一走十年,尋常人小時候哪裏做得出來。我也勸不了你……”

    岳母慢慢地走近了一些,不自然地朝四周張望了片刻,似怕有什麼人在邊上聽見。

    “你有你的大事,要走啊強留不得,我也不好勉強。我後來想了想,長安那兒到底是古都大城,走南闖北的人多,囊中都有銀子,在市裏販面,也是蠻好的。你看,你和阿雨在長安有處院子,又有正經營生,不愁喫不愁穿的,可比我們這裏坐山靠水的要強許多呢!”

    近了些,岳母的面目就是不用內息都能看出一些,只不過,他本要擡起來的頭,卻又垂了下去。

    “阿譚在家裏倒是存了好些銀子,經常唸叨回來的時候孝敬給家裏大人……包裹擱在屋裏,我去取……這次回來,匆匆忙忙,一直沒有機會拿出來。”

    今年最大的一筆收入,是救了趙餘,趙員外給的賞,足金一百兩。這筆錢後來給了寧瑤月,雖然和寧家關係密切,但要請騎手從長安趕到嶺南幫忙送信給老雲,一百兩金子,並不多。

    後來問老雲借了點銀子,說是借,其實鐵定不會還,他真要把銀子還給老雲,老雲會把他往死裏打——爲了一點銀子挨頓打,多不值當!所以這銀子不用還的。當然,跟老雲做兄弟,從來都是有借不還,再借不難。

    從長安到新津梨山,正常花銷,身上的散錢還有一些,可拿不出手;能拿出手的,只有五十兩銀子。

    “官人,櫃子最下面的袍子裏,有當了劍得來的那五十兩銀子,莫要忘了。”

    銀子被他放在一隻布囊裏,這兩天,一直沒有找到機會送出去。

    倒不怪岳母來要錢,大宋立國百年,婚嫁禮俗多次變改。就說蜀地,經過李順起義,一場平亂之後,富庶不再,反而被官家與朝堂大人諸多針對、剝削,民衆生活艱難;如今姑娘出嫁,別地貼用還多有照顧,蜀地卻甚是誇張。

    例如長安東市年初的時候,一戶人家收的聘禮摺合物件約有二十兩銀子,女子家中出了妝奩約一百兩,足有五倍。而蜀地這女子嫁妝基本要在彩禮的十倍左右。

    他連布囊一併交給岳母,也不知所請媒婆對納徵談了個什麼章程,只望不要收了太多,不然岳父岳母怕是將棺材本都要賠了進去。

    原本家裏只有三妹一個孩子在身邊,遲些出嫁也是好的。但村子裏別人不會這麼看,姑娘大了,遲遲不嫁,一家人都擡不起頭來。

    阿雨緊緊地抱着被子,就好像抱着孃親。

    他摸了摸女兒的臉。

    以往他極喜歡摸女兒的臉,摸着就像在觸碰幸福與希望。

    可今夜,他卻怎麼也觸碰不到。

    即便在黑暗裏,都有一股難以壓制的躁動,更別提寧和安靜。

    這時候才覺得可笑,前邊他給阿雨拍穴,使她能夠安神靜氣,好好入睡。

    可是現在他自己卻守不得靜……

    他又坐了會兒,黑暗裏,沒有一絲想睡的念頭。他想喝酒,想捏個劍訣,想回到長安。

    整個山上的梨花村都沒有半點聲響。

    像是除了他,所有人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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