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江湖勿忘 >第六十六章 不如歸去(8)
    後山朝北,靠近山腳的地方日照偏少,梨樹長的不好,花也開的甚少。

    在一處山坳裏,有好多小山包,山包上豎着石碑,有些只有一塊木牌子,風吹雨打,都看不清刻的名字。

    阿譚留在一塊新打的石碑上,他知道她有多喜歡這座梨山,有多捨不得山上的村子,所以他帶着阿譚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讓她從這裏開始,從這裏結束。

    墳地陰氣重,白日都沒有人願意來此,夜裏就更是見不到活人。

    可是葉雲生來了之後,發現有兩個人已經站在石碑前邊。

    他夜裏走山路,運着“明光照神守”,目力所及,六丈內能視毫髮。地上插着兩根紅燭,岳父大人正在喝酒,身後默默站着三妹。

    岳父揉了揉鼻子,以爲他看不清,伸指抹掉了臉上方纔流下來的淚水。

    也沒有一聲問候,彼此在這裏,何用話說。

    手裏的酒罈子遞了過來,葉雲生接了,往嘴裏倒了兩口。

    酒水灌進肚子裏,一下子熱力散開,村子裏自家釀的梨花酒,遠近聞名,偏存不住,釀不多,也只有村子裏自己人喝。

    岳父不問他要回來,因爲三妹帶了一隻竹編籃子,放在一邊地上,裏面還有兩壇酒。

    他不喜歡站着喝酒,正好岳父也不喜歡,踢了一塊青石到墳前,三妹上去拿了塊汗巾擦了擦,讓爹爹坐了。再回頭對他低聲說:“姐夫,坐。”

    他坐在岳父身邊,一起喝酒,不一會兒就喝光了,正想再討一罈來喝。

    那邊三妹拿了籃子最後一罈酒,打開雙手捧着,咕嚕咕嚕自己喝了個痛快。

    他丟了念頭,乾脆靜寂下來,吹着山裏的夜風,一陣陣的梨花香氣拂面而來,倒覺得心裏鬆快了一些。

    三妹好似沒有換氣,一口子把酒罈裏差不多四兩多的酒都喝了下去。

    她丟了酒罈子,就這麼站着,片刻後發出了像個孩子般毫不收斂的哭聲,一開始讓葉雲生覺得奇怪,且彆扭。可過了一會兒,他就不這麼覺得了,反而認爲這般哭出來,十分的痛快。如他,就做不到了。

    三妹的聲音本就沙啞,又硬又堅,發大聲能震得人跳起來。

    夜裏哭得一塌糊塗,就像是老鴉嘶鳴,更讓人覺得悲傷不已。

    葉雲生忍不住想,阿譚在嫁他之前,是否也會這樣哭泣。

    或許阿譚不會,但她定也是捨不得家,捨不得爹孃的。

    岳父喝好了酒,又坐了會兒,顫顫巍巍站起來的時候,三妹抹掉了眼淚,一聲不吭地過來扶着。

    葉雲生也站直身子,就見岳父伸手過來,在他肩上拍了拍。

    夜裏的風停了,可能在某一個山坳處打轉……

    “早點睡,別把身子熬壞了,可得照顧好阿雨。”

    岳母一個晚上又是哭又是念叨,都沒有讓葉雲生哭。

    可岳父這一句話,就叫他淌下兩行熱淚。

    葉雲生點頭應下。

    他知道,丈人沒有兒子,所有女兒裏面,只有阿譚把他的手藝都給學去了。

    這是比兒子更珍貴的傳承。

    可惜被他,被人間無用葉雲生給敗掉了。

    他沒有保護好她。

    他是人間無用。

    所以,他沒有了妻子。

    阿雨沒有了娘。

    梨花村的老鐵匠沒有了大女兒。

    …………

    清晨,天尚未大亮,葉雲生走出屋子,在院子裏給馬餵食,再到外邊停放馬車的地方,收拾了車廂。這一番忙碌,天亮了,日頭出的正好,雲霞漫天,朝氣勃勃。

    他趕着阿雨起牀,洗漱,等幫小傢伙梳好頭髮,三妹已經燒起了水,下了糙米,貼了幾張餅。

    岳父猶在睡,岳母也起了,拿了一張餅子就跑了出去,也不知要忙什麼,倒像是躲着葉雲生。

    三人在一桌上喝粥喫餅,三妹不多話,等葉雲生和阿雨喫好,就收拾起來。

    阿雨有些事還是非常機靈的,正如所有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聰明狡猾能讓人意想不到,當然傻憨憨的時候也能叫爹孃懷疑人生。

    “小姨,阿雨要走了呢!”

    “以後你能來長安看阿雨嗎?”

    三妹抿着嘴,見她撲過來,把她抱了起來。

    “小姨,你會想我嗎?”

    葉雲生將馬車拉到院門外,等阿雨走出來,跟掛着淚痕的三妹招了招手,就將阿雨抱上馬車。

    “姐夫!”

    “嗯?”

    三妹低着頭跑進自己的屋子,不一會兒跑出來,手裏拿着一隻萬福袋。

    葉雲生接了,說道:“謝謝。”

    對於岳父岳母一家,三妹是唯一的女子,還留在身邊陪伴的親人。

    可是對於三妹來說,他又何嘗不是譚家除了老父唯一的男人,能做依靠的親人。

    “姐夫,你多保重!”

    葉雲生知她自小就沉默寡言,如今能與自己說這番話,還送了福袋爲他祈福保佑,難能可貴之餘,家人的親情眷戀也悄悄緩緩地滋生,然而他有心逗逗三妹,笑道:“我都挺好的,你在擔心什麼呢?”

    三妹好心好意送他福袋,還希望他保重,被他這麼一問,頓時羞澀惱怒,卻表現的死倔,直說:“你與大姐結婚時,我在桌子後邊看着你,覺得你像是一棵南山坡下向着陽光筆挺招展的梨樹。”

    葉雲生的笑容慢慢的凝固,輕輕地說道:“那現在呢?”

    三妹的聲音好似鐵石摩擦,又冷又硬,臉上一對直直的眉毛,跟兩把長劍似的,兩隻圓眼認真地盯着某一處,容易讓人聯想到溪流底下的小石頭。

    “現在,就像是埋阿姐的土包後邊那一棵。”

    昨天白日裏,葉雲生跟着岳父岳母將阿譚放到後山的墳地裏邊,他注意到堆起來的土包後邊的那棵梨樹。

    那棵樹除了主幹,只有一個樹杈,分出去一條枝幹,脫了葉,沒有花,主幹向着樹杈延伸出去的方向彎下了身子。

    山頂上流下來的山風,像一道垂落的瀑布,刷到他的身上,華髮蕭蕭,隨風輕舞。

    本來他想說一句,不要擔心。可想到了長安,想到魏顯、九難、徐青、謝鼎、林老鬼——這句話卻是說不出口了。

    “走了。”

    他坐到車上,撥轉車轅,抖動繮繩,就要離去。

    “姐夫!”

    他停住馬,回頭。

    “姐姐曾經說,天下女子多是身不由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後方識彼此,少有青梅竹馬嫁與心愛之人。而她能嫁給你,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葉雲生不禁問道:“她是什麼時候對你說的這些話?”

    三妹說道:“就在嫁給你的前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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