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二十八章 匠人
    天色已晚,頭頂已經是滿天星空,閔元啓在兩個家丁的隨從之下,往東面的鋪兵所趕過去。

    村中道路是夯土路,凹凸不平,還好前後各有一盞燈籠照亮,加上星空璀璨,溫柔的月色鋪滿大地,閔元啓得以行動自若,不至於摸黑行走。

    閔元啓也是用罷了晚飯纔出門,到他出門之時,原本熱鬧的百戶村落已經安靜了下去,放眼看去,只有一兩家還亮着燈,閔元啓知道這兩家都有讀書的子弟,平時是在家中苦讀,隔一段時間到所城的幾家大私塾中進修,若要應考,卻並不是去哪個縣去參加縣試,而是到淮安府城的衛學中應考。

    按閔元啓所知,這兩戶人家都沒有中童生,要過縣試,府試,對這些赤貧家族的子弟來說還是太難了些。

    他們能夠讀書,也是少年時展露過才華,比如過目不忘,下筆能成文,若沒有一點指望,這些人家也不會勒緊褲腰帶,供家中的子弟們讀書。

    在閔元啓路過時,昏黃的油燈下顯露出盤腿在坑上苦讀的身影,朗朗的讀書聲並不大,但在寂靜的村莊裏顯得相當清晰。

    訓練後的發糧引發了一陣沸騰,但很快也就過去了,畢竟就是四升糧,叫人們稍許興奮了一下,很快也就平靜了下去。

    閔元啓三人路過時,兩戶人家的讀書人一個是不爲所動,繼續在燈下讀書,另一人卻是中斷了一下,瞟了閔元啓一眼,然後便又是接着朗讀起來。

    閔元啓知道這兩人一個姓丁,一個姓關,兩人年齡都在二十左右,都曾經通過縣試的考試,但沒有通過府試。

    這也並不奇怪,鄉中赤貧之家的子弟,就算有天份也沒有好老師,更沒有人脈,縣學難度不大,尚能低低過關,到了府學廝殺,江北只有兩府,淮安這樣的大府科考廝殺雖不及江南文學昌盛之處,到底也是相當繁盛的大府,人口稠密,人才備出,想過府試卻沒有想的那般容易。

    每年的府試俱是在四月,現在已經是二月,距離府試不到兩個月時間,也怪不得這兩個讀書人在起更之後還在點燈苦讀。

    若能過府試,好歹便算是童生,可以開館當老師授徒,雖比秀才下一等,仍然也可算得是讀書人了。

    閔元沒瞄了一眼,並沒有太在意。

    在大明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種子在任何地方都被高看一眼,自己這百戶說是官員,但讀書人也沒有必要來奉迎自己,反而自己要對他們高看一眼。

    此前的記憶之中,閔元啓的父親偶爾會派人給這兩戶人家送幾鬥糧食,也算是尊重和看重讀書人的意思。

    現在麼,沒有必要了……崇禎年間最後一次進士考都考過了,要到順治年間,清廷會繼續開考,以此來籠絡人心,穩定地方秩序。

    讀書人從低到高,就是社會統治的基石,儒學的影響力等同宗教的影響,再加上士紳到生員和普通讀書人在普通人心中的影響力,還有財力人力物力,開科舉就是穩定人心的最佳辦法,要給讀書人往上走的空間,否則必致大亂。

    清末之時,就是沒有籠絡好新式人才,又停了科舉,失掉了舊學士紳生員們的支持,以致短短時間內便失了天下。

    人心向背,說來玄之又玄,其實就在於一些簡單的施政措施和底蘊,洪揚之時,曾李左胡實際控制着大半中國,但無人如袁項城那般手握強權,逼迫清帝遜位,就是大勢其實還在清,人心未失。

    而至清末,西風東漸,新學遍佈全國,新式人才開眼看世界後已經不可能再擁戴大清,而舊學之人又跟不上時代,無法利用,只能放棄,新舊皆失,這就是失盡人心了。

    閔元啓對這兩個讀書人的態度並不介意,微微一笑,在燈籠照映下,繼續穩穩前行。

    ……

    鋪兵所就在官廳正中,沿着村中的小道一直東行,穿過村頭的一條小河,經過石橋,眼前是大片的空地,那是用來曬糧食的曬場,在曬場的另外一側,是二十多間已經破爛不堪的茅草房舍,那裏就是曾經的鋪兵所了。

    在嘉靖到萬曆初年,朝廷在大河衛雲梯關所設立備倭把總,後世人以爲把總就是個不入流的小官,其實並不然。

    營兵把總,名義上是最少也得千戶官纔夠格擔當,其實很多是衛指揮僉事一級的武官任把總,千戶級別,只能當哨官。

    要想到千總,最少也得是指揮同知,甚至指揮使。

    若要到遊擊將軍,參將,估計得加都督僉事了。

    要到副將,總兵,便是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左右都督。

    當年的備倭把總駐守在雲梯關所的所城,也有一些營兵分駐各處,眼前這二十來間屋子,當年由一個哨官帶着一百多營兵駐守防備,是當年備倭的主力兵馬,而各衛所百戶之下的旗軍將士,則是被這些營兵保護着,說來也是極爲恥辱。

    當年的茅舍修築的還算堅實,幾十年下來房舍還在,只是有不少地方破損歪斜,房頂的茅草舊損不堪,不加新草加厚的話根本擋不住風雨。

    “明天你同韓總旗說一聲。”閔元啓看着眼前破舊的房舍,皺眉對李俊孫道:“多帶一些人過來,與這些匠戶一併將這些房舍仔細修葺一下,既然叫他們來住,總不至於就住這樣的房子。”

    “是,大人。”李俊孫趕緊答應着,態度已經是十分恭謹了。

    “工食費差不多也要十幾兩銀,怕要折騰幾天。”眼前的草房實在破爛不堪,閔元啓淡淡的道:“告訴韓森,記下帳目,開銷從我那邊出。”

    韓森原本的態度,怕就是隨意加鋪些稻草就完事了,閔元啓是叫韓森認真修理,得加固房舍壁牆,重新抹泥,修坑,修廚房,加稻草,工程量不小,光是匠戶自己做太慢,而且閔元啓要有用他們的地方,修房的事當然是越快越好。

    李俊孫自是抱拳答應着,這些跑腿的活原本就該是他這樣的家丁去做,現在家主信任,哪怕一天跑十趟,李俊孫也是願意的。

    兩人對答之時,對面的草屋中原本的聲響逐漸停了下來。

    原本有孩童的哭鬧聲和大人的說話聲,現在突然都是寂靜下來。

    須臾過後,有幾個中年匠人戰戰兢兢從茅舍中走出來,到閔元啓身前十多步遠便是跪了下去,口中道:“小人等謝過百戶大人的大恩大德。”

    “爾等起來。”閔元啓走過去,將衆人一一扶起。

    “小人劉德,是大木作。”

    “小人張鳳山,是方作。”

    “小人李天生,是石作。”

    “小人張豐年,小木作。”

    “小人李天養,是瓦作。”

    “小人李天福,是泥作。”

    “小人沈年,是鐵作。”

    眼前黑壓壓站了一地的人,全部是男子,婦人們多半抱着孩子躲在屋中,並未敢出來。

    這些匠戶要比軍戶普遍更瘦弱一些,眼神更黯淡無光,雖然最大年齡的不過四十多歲,但已經頭髮斑白,滿臉皺紋。

    他們是軍籍匠戶,比起民間的匠戶地位更低一等,寄託在衛所之下,每天勞作不停,所得的就是不能餬口的糧食,他們只能不停的做私活,力圖多賺一升糧,這才能使全家老小苟活下去。

    他們身無分文,也沒有方寸土地,和軍戶一樣,匠戶們也只能世代通婚,一世爲匠,世代爲匠,自己生活苦不堪言不說,就算是後代子孫,也是一代接一代的苦下去。

    這種生活,簡直是毫無奔頭,由於地位卑下,軍戶都能隨意欺凌這些匠戶,就算要用他們,也是當奴僕一般使喚而已。

    站在閔元啓面前時,這些匠人都是戰戰兢兢,惟恐一個不是,自己被百戶大人處罰,還會累及家人。

    躲在屋中的婦人也是小心翼翼,將哭鬧的孩童捂着嘴巴,惟恐觸怒了牛高馬大的百戶官。

    閔元啓的個頭身形,加上年齡,給人的感覺便是孔武而暴戾,這是青年武官的普遍的特性。

    對閔元啓來說,眼下便是隻有歡喜。

    有關係果然好辦事,幾百上千年下來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有一個副千戶叔父,加上閔家在雲梯關內根深蒂固的關係,雖說只是要匠戶,但眼前石作,鐵作,大木作,小木作,方作,圓作,還有泥作都是齊全了,按宋人營造法式的規矩,集合這麼多工種的匠人,就算要建造一座大型佛寺或是宮殿都是足夠了,差的就是彩繪了,石作可是能做石雕,想要什麼圖案都可以做出來。

    這些分工種的匠人可全部是大工,小工是沒有資格稱什麼石作鐵作大木作,小工只是給這些大作們打下手,等積累足夠的經驗能夠獨擋一面了,纔有資格被稱爲大工,能掌握某一個領域,這纔是真正的匠人。

    以木匠來說,分爲圓作,方作,大木作,小木作等若干種,閔元啓這裏對木匠的需求不是很強,但擁有足夠的匠人是件大好事,仍是值得高興。

    遺憾的便是鐵作只有一戶,閔元啓感覺鐵匠更重要一些。

    當前來說,是石作和泥作更加重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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