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八十四章 細作
    一百餘人川流不息自村中而出,走過來時擺的是四人一列的縱隊,正好是百戶村落往碼頭去的道路寬度,隊伍由矮至高,每人身上均穿着裁剪合適的紅色戰襖,頭頂戴一致的范陽笠,走動之時,紅袍隨風飄拂,頭頂的范陽笠上的紅纓如火一般的跳動着,令人感覺到這支軍隊的非比尋常。

    朱萬春是相當有見識的人,在淮安府現在還有過萬客兵駐紮,原本的大河衛和淮安衛也有操練守備旗軍駐在城中,他在南京城也見過京營禁軍和操江諸營,以朱萬春的見識來說,僅以軍容品貌來說,眼前這支軍隊已經遠遠超過了他見過的任何一支大明經制之師。

    朱萬春瞟了幾眼,頗感震驚。但閔元啓就在當面,他便又回過神來,對閔元啓笑吟吟的道:“這一次也算是幸不辱命,東西太多,只得用這些大沙船運來,找它們時可費了不小力氣。”

    這當然不是朱萬春表功,以兩家現在的關係還不至於如此,只是順口而言罷了。

    閔元啓當先看到的,便是馬匹。

    “多謝,多謝,多謝。”

    兜頭一揖之後,閔元啓連聲稱謝,高興之狀,也是相當明顯了。

    旗軍之中,曾經騎過馬的高存誠和郭尚義等人最爲高興,前者父祖輩曾爲營伍騎兵,少年時高存誠就隨父執輩學過騎馬,後者等人則是在腳店趕過大車,也學過騎馬,雖然是騎的雜馬,但對馬匹的喜愛是不必多說。

    這年頭又沒有名車遊艇,男人喜好的東西,無非烈酒良馬。

    便是沒有騎過馬的,好歹也曾騎過騾子或毛驢,看到船上運來的高頭大馬,亦是十分的興奮雀躍。

    只是韓森在隊頭站着,一羣鎮撫兵拿着拇指粗的棍子站在兩側,隊伍一旦不整,則必招致鎮撫兵們的痛打。

    運馬的沙船先靠近岸邊,這艘船也是最大的平底沙船,前後六桅,只有在運河和淮河這一類的大河上能夠行駛,二十匹高大的駿馬就站在船頭至船尾的甲板上,戰馬在河上頗爲不滿,但並沒有胡亂跳躍跑動,只是不安的用蹄子刨着甲板,不停的打着噴鼻。

    戰馬是馬羣精心挑選出來訓練過的馬匹,不光是體形,還要和人一樣,擁有膽魄和沉穩的性格,那些容易受驚,不易訓練的馬匹是不夠資格當戰馬的。

    在萬軍從中,雷鳴般的鼓點聲中冒着箭雨向前飛馳,雜馬是做不到的。

    “這些馬在九邊地方,一匹馬也就十兩,便宜些的六兩到八兩。”朱萬春和閔元啓道:“這些是早前從天津運到南京的戰馬,我家託了振武營的一位參將割受送過來,並非是從北方買來,所以到的這般早,馬價也是漲到二十兩一匹。若閔兄還要繼續買馬,需得耐心等待。”

    閔元啓含笑看着戰馬被一一牽下船來,那些馬俱有成年男子高,甚至一般的矮個旗軍只比馬背略高一些,戰馬的體貌十分神駿,他內心極爲滿意。

    聽到朱萬春的話,閔元啓忙道:“我這裏打算建一個騎兵百總,加上副馬最少要二百匹,若將來真有流寇威脅,若力不能敵還得遷移南下,戰馬和雜馬都不可缺,還請朱兄陸續從北方替我購買,在南京至揚州,淮安,徐州一帶,若有不錯的雜馬,也請朱兄代爲購入。”

    朱萬春也知道閔元啓志向極大,從眼前來看,十幾天時間陸續送了三次鹽,得銀七千餘兩,大半都用來購買了各種物資,眼前這幾艘沙船上便是。這個人,根本不可以用普通的衛所武官而視之,若普通武官,哪怕是指揮使至千戶,幾天時間便可賺兩千多兩,定然是將銀子全部收儲,最多拿一小部份出來分給衆人,甚至吝刻一些的連少許銀兩也不會拿出來分。反正衛所武官視旗軍爲奴僕,這種風氣由來也非一日。

    能看到威脅,在大勢之下努力求存,還在不停壯大自己的,這些人都有清楚的頭腦,若再有能力手腕,最少都會是一時梟雄。

    象那劉澤清出身是山東鎮兵,在討伐登州孔有德之變時嶄露頭角,短短几年間從一偏裨小將成爲一鎮總兵,擁衆數萬不聽節制的藩鎮,人的際遇很是奇怪,甚至只要得到一次契機就可以一飛沖天。

    以朱家父子私下的計較商量,閔元啓這樣的人,將來最少也能得擁兵坐鎮一方,便是流寇大兵南下官兵不敵,也最少能護着親族和商民百姓南下,是那種可以信賴的有力外援。

    以眼前這二十匹馬,其實是振武營一個參將買來給家丁的,買價便超過十兩一匹,朱家託人從這參將手中購買,馬價是加到了二十五兩一匹,但朱萬春只報二十兩,百餘兩銀子便只當做了人情。

    這些事也不必害怕閔元啓不知道,也就不必在此時刻意說出來。

    “尚有馬鞍,蹄掌一類雜物,算是我贈給閔兄。”朱萬春指一指其餘各船,笑道:“尚有硝磺和鉛子一類,裝了整整一船,睢寧那邊的遞運所買過來的,所費不多,一船不過四百兩,算很便宜了。此外還有鐵盔二百餘頂,綿甲百具,長槍百多支,盾牌十多面,戚刀一百餘柄,小梢弓二十,開元弓五具,箭矢是重箭十多捆,輕箭百多捆。因爲知道閔元這裏射手並不多,所以弓矢買的不多。再有精糧千石,豆糜之類的雜糧三千石,閔兄這裏有馬了,雜糧儲備也不能少了。所費加起來正好抵上兩次運鹽留存的銀兩,細帳便不同閔兄報了。”

    閔元啓知道眼前的兵器和鎧甲加起來怕就過千五百兩,三千石細糧雜鹽也抵千兩,加上各種雜物,比如筋,膠,漆之類,還有戰馬和鞍具,自己上次所留不過三千,這一次最少超支了數百兩,朱家卻只抵了上次之資,看來自己這邊持續的練兵和購入軍械,朱家這樣的消息靈通的大商家也是知道取捨了。

    閔元啓當下也不多言,拱手道:“朱兄相幫之恩,定當銘記在心。”

    朱萬春微微一笑,亦不復多語。

    糧食極多,好在上回返船買得了二十多頭騾馬,旗軍只負責軍械和戰馬,其餘的糧食雜物,便又調來二百多餘丁,以騾驢和小車搬運入村。

    近來由於多次由大宗物資至此,所有人都已經習慣和適應,第三百戶持續的大量購入糧食物資,附近的很多百戶甚至千戶所城都知道了,這也使各地跑過來應募爲工人或想加入受訓旗軍的人也越來越多,可挑選的範圍也是擴大了很多,最少被訓的旗軍,現在過於矮小瘦弱的便是不收了。

    “鹽池已經又陸續挖出了五個,再挖兩個,便開挖配套的坎池,再做好引水和堵塞的淮備,便可引水到鹽池,最近天氣和暖,海邊風又大,估計再有二十天左右,新的鹽池又能再次出鹽了。”閔元啓引朱萬春往村中走,至村口時,朱萬春纔看到掩映在一從柳樹下的哨樓,持弓矢的哨兵站在崗哨上戒備,哪怕明知閔元啓和諸多旗軍餘丁搬運物資,哨位上的哨兵不爲所動,眼神仍然警惕異常。

    朱萬春默算片刻,便擡頭笑道:“就是說大鹽池增加到十個,坎池七十?”

    “不,坎池過百了。”閔元啓解釋道:“鹽池越是規模化,蓄水和引流的能力就越大,可供應的坎池也就越多。一切順利的話,二個月不到的時間,此後每天出鹽就在二十萬斤浮動,受到太陽,風力的影響會有出入,不過上下不會超過五萬斤。待一個月後,再挖新池,附近沒有合適地方,就往南邊繼續尋找合適的地段,我們的目標是一天出鹽穩定在每天百萬斤左右,這樣能有淮鹽四成左右的市場,不知道朱兄能不能喫的下來?”

    朱萬春父子早就有過商量計較,當下毫不遲疑的道:“若論淮鹽的產地和銷量,增加到每個月三千萬斤確實有些多了,不光是銷量和價格,本地的竈戶生計也會大受影響。”

    閔元啓點頭道:“確實如此,當年徐玄扈在兩淮推曬鹽未能成功,官紳反對固是一因,考慮到竈戶生計,沒有強行推廣,亦是一大原因。老實說,我若是將坎池擴到過千,用工不過一萬多人,影響的便是幾十萬竈戶的生計了,我並非不能這麼做,但也不願這麼做。”

    這樣的話,閔元啓說出來並不違心。

    大量的竈戶失業確實在閔元啓的考慮之中,除了會影響自己的形象口碑,引萬人唾罵這樣的顧慮之外,地方經濟遭遇破壞,出現大量的流民甚至匪盜也不可避免,短期內整個地方經濟會被摧毀,大量的人流離失所,如果閔元啓有意在本地發展,這種毀滅地方經濟和舊有秩序的事便不能去做。

    當然這只是考慮的一方面,經濟是動態而不是固態的,比如清末時很多官紳反對修火車,除了荒誕不經的風水之說外,就是考慮沿運河百萬漕夫的生計會被火車侵奪。事實上這種顧慮在短期內有道理,但中國火車從無到有,運河逐漸被取代後,雖然臨清淮安的經濟發展和地位不如修火車之前,但大量的沿運河百姓一樣找到了新的生計,也不至於因此被餓死。

    但在短期內,大量的曬鹽進入市場,對竈戶的打擊是毀滅性的,特別是在明末這樣兵荒馬亂天下板蕩之時,這種打擊在短期內會是毀滅性的,和清末的情形不同。

    閔元啓的另外考慮便是,如果短時間內出現大量的鹽貨衝擊市場,一方面會帶來竈戶的損失,另一方面則是鹽價的暴跌。

    如果鹽價暴跌,大量曬鹽帶來的收益也會嚴重縮水,再考慮到對地方經濟的破壞,口碑形象的損失,那就真的得不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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