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一百九十二 士氣
    閔元直在午間時渾身如散了架一般疲憊,四周的將士也是和他差不多的感覺。

    連續三天的來回的突襲,已經耗盡了閔元直等人的體能和精氣神。

    這種夜襲敵營的事,閔元啓一向是不太贊同。

    在各人討論古往今來戰例時,閔元啓就認爲夜襲突營一般是明顯處於劣勢的軍隊的搏命之舉。

    倉促間準備難以充份,太過冒險,夜戰不能辨別敵我,容易敵我不分。

    一旦敵有所準備,比如遇到戚繼光這種紮營警備的級別,甚至更弱一些,也是多半白送。

    但閔元啓對這一次騎隊突襲倒是相當贊同,甚至是給予了全力支持。

    原因也是簡單 ,這樣反覆的,不休止的突襲,對騎兵的能力是一種全方位的鍛鍊!

    白天的趕路,突襲,休整,擺脫敵人的追擊,夜晚趕路,行軍,宿營,突襲,又是更上一層的錘鍊!

    這一次閔元啓沒有允准閔元直帶二百騎全部出動,主要考慮的便是這一次的騎兵騷擾戰術是相當的喫力,風險也是極大。

    不管是白天敵騎的追趕,或是入夜後千辛萬苦抵達突襲處的夜襲,然後擺脫敵人追擊,這些都是風險極大,稍有不慎就會重傷乃至戰死。

    雖然二百多騎都出戰,將來會得到大量的騎兵軍官的種子,閔元直便是如此想的,雖然戰損不會低,但剩下來的,活下來的全部都會是錘鍊過的寶刀,光華隱現,無可遮擋。

    但閔元啓還是斷然拒絕。

    騎術不精,馬上斫砍都勉強,拉出去也是送人頭,活下來的也必定是少數。

    這樣養蠱式的培養法,只會令雲梯關上下覺得閔元啓是拿部下的性命來搏取自己的成功。雖然可以不斷招兵,甚至裹挾,徵壯丁來壯大部曲,但這樣的軍隊還是閔元啓想要的軍隊?

    這並不是慈不掌兵的範疇。

    爲了獲得勝利,閔元啓是能夠使部下去送死,關鍵之時爲了獲勝,犧牲他人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無謂仁德,便是坐失勝機,將來可能會以更多人的性命來彌補。

    這便是慈不掌兵。

    但將一羣菜雞用無所謂的態度投入戰場,這便不是慈不掌兵,而是把部下的性命開玩笑般的浪擲出去,這樣的主將,註定是得不到將士們的真心擁戴!

    可能這二百餘騎,頗有人想主動跟隨,當然也是被嚴格禁止了。

    閔元直初時還有些不樂意,但當這五十騎和他一樣筋疲力盡,連手指也快擡不起來的時候,閔元直才感覺到底是自己錯了。

    若真帶着那剩下的菜鳥一併出戰,怕是此時也是死的差不多了,還得連累眼前這些好手也多折損不少。

    “報上數字!”

    閔元直休息片刻,用水壺痛飲了半壺冷水,便是神采奕奕的令部下報數。

    這一次數字是報到了四十七,卻是有三個騎兵折損在被敵騎追捕的途中,一騎縱馬跳入河中,被河水沖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生天。

    另外兩人,卻是在前天響午與敵人哨騎的白刃戰中,被敵騎砍中要害,不治身亡。

    再有一人,便是在昨夜突襲中,被敵人營兵的一個弓手射中胸口,人是搶出來了,到天亮之前還是不治身亡。

    在將士們報數之時,閔元直也是一直看着自己身邊的這些部下。

    連續兩天高強度的突襲,這些騎兵已經是疲憊不堪,很多人面色臘黃,兩眼遍佈血絲,嘴脣也是乾裂的不成模樣。

    這是高強度的不眠不休的征戰廝殺,精神極度緊張,體力透支嚴重帶來的身體不適,很多人喉嚨都是腫的說不出話來,還有最少十人以上的騎兵在發燒,這些都是難得的罕有的經驗,身上的這些疾病,也象是鐵槌一般,不停的夯出衆人身上的雜質,使他們精神更強韌,膽子更大,心更細緻,在日後類似的行動中,也會更加出色。

    其實就是閔元直自己,也是身上有諸多不適。

    他雖是將種,從小也習騎射,但在這等事上下的功夫不多,而是將更多的精氣神用在了學習經義之上。

    閔家也是想出個秀才,舉人,進士,雖然艱難,卻是從將門轉爲官紳的必經之路。

    但閔元直不喜讀書,更喜兵戈之事,從小正經的兵法書籍就看了很多,並非是文官吹噓的鬼谷子,六韜,孫子兵法之類,而是如武備志,紀效新書,練兵實錄這樣的書。

    在閔元直剛到第三百戶時,就是和閔元啓經常討論兵學,後來給武官們開小竈,閔元直也是很快擔任了教官之職。

    這個後生在兵學領悟上實在是進步飛速,其騎射本領更是一日千里。

    閔元啓也是經常驚歎,原來真的有人是天生將才。

    不過這樣的長途奔襲,日夜不停的騷擾敵人,與哨騎來回追逐,互相砍殺,躲避弓箭和不停的追擊……昨日劉之幹等人顯然也是學聰明瞭,千餘騎兵分爲四五股,拉扯開距離,一旦發現閔元直等人便是分頭兜剿,這也給閔元直等人更大的壓力。

    很多人都在昨天受了傷,就在閔元直眼前,最少有十人以上身上留着掰斷的箭桿,箭頭要等回雲梯關之後由大夫剪開創口,取箭清創,然後消毒,止血,包紮。

    現在這些人只是用棉紗將傷口裹住,外頭裹上綿布,以防傷口污髒感染。

    就算如此,包紮的棉布都髒污的不成樣子了。

    每人的軍袍衣服都破損了,身上的鎧甲也有多處破損,鐵盔之上,遍佈箭痕。

    有人受了刀傷,有人被長槍刺中,還好不是要害。

    每個人不光是疲憊和疾病,幾乎也是人人都帶着外傷,骯髒,血污,疲憊,渾身惡臭。

    但在報數之時,這些人還是無比認真,恭謹,充滿秩序。

    不遠處有幾個軍情司的人,他們是被安排在附近村落的隱祕補給點,這些騎兵的戰馬由軍情司的人安置在好幾個補給點,要不然戰馬早跑跨了或跑死了。

    在此時此刻,一向桀驁不馴,看不慣軍中規矩過嚴的軍情司的漢子,在看到這些滿身創痕的漢子如小孩子般老老實實的報數時,也是忍不住爲之動容。

    這便是正經的軍人,刀斧削砍出來的,如石頭般冷峻,如鐵塊般堅實的軍人!

    “你們做的很好。”閔元直咧開嘴一笑,儘管他也在頭暈,休息不過半個多時辰,但閔元直知道,越是休息,身上的疲憊之感就會越強,此時戰馬剛換,將士們的士氣再起,也是時候再去廝殺一場。

    “敵人已經遍佈架樑哨騎,前鋒已經接近十一百戶,再往前就快抵咱們的外圍防線,那時候咱們的任務就算結束。”閔元直臉上滿是笑容,對着衆人道:“到時候和另外的兄弟們會合,不進防禦,到南邊外圍遊蕩,牽扯,沒有什麼舒服日子過。衆人感覺如何,若是還能騎得馬,提的動刀,不妨再隨我去衝殺一陣,能多殺幾個哨騎,再挫敵銳氣,給咱們大人再減輕些壓力,如何?”

    衆多早就疲憊不堪的漢子們一個個站起來,雖然還有些搖搖晃晃,眼神底處卻是無比堅毅。

    一個隊官體能看着最好,此時便是朗聲答道:“百總,不需要對咱們說太多話,只一個字殺字便儘夠了。屬下此前每天從早到晚在海邊煮鹽,眼睛熬的通紅,見風流淚,一家大小尚不得飽食。隔一年就得出去十個月,喫不飽睡不好,吃盡苦頭,拉縴拉的背上都是鞭痕般的傷口,比現在可是苦的多了。那些縉紳老爺,生員舉子,哪一個正眼瞧過咱們?咱們髒,臭,窮,也就是咱們大人把咱們拉拔出來,身份地位,薪餉錢糧都儘夠了。家裏婆娘和小子還有爹孃都喫的飽,住的新屋,穿的新襖子,娃娃還能上學,咱要死了,撫卹糧足夠喫到娃長大成人再給大人效力。咱們能上馬,能提刀,就一個殺字就罷了,還能眼睜睜看着那些雜碎大搖大擺的往咱們百戶裏去?那裏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就有咱們這些敢死敢拼命的大河衛的兒郎!”

    “說的好!”

    四周響起雷鳴般的叫好聲,不少漢子捱了刀都渾若無事,此時卻是情不自禁的流下淚來。

    隨着山東客兵往雲梯關越來越近,各人心中的擔憂和憤恨就是越來越濃,雖然閔大人做足了各種防禦的準備,各人也是對雲梯關的防禦和旗軍兄弟充滿信心,當然最要緊的是他們對閔元啓無比信任,無比尊重。

    在所有人看來,只要有閔元啓在,一切都不成問題,敵人便是一萬多人,旗軍們在閔元啓的率領之下,也會大敗敵人。

    但不管怎樣,狼羣呼嘯而來,想要來踐踏衆人的家園,搶掠衆人的財富,侮辱傷害衆人的父母妻兒,哪怕是普通人都是會熱血上涌,與人拼命,何況是這些每天訓練殺人技巧,也曾經上過戰場的軍人?

    閔元直不再做戰前動員了,他深知眼前的漢子都如適才這隊官一樣的想法,自己說的多,反而對部下是一種侮辱。

    儘管搖搖晃晃,閔元直卻是第一個上馬,接着揮刀人立,策馬向前,大喝道:“隨我再去殺敵,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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