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山水別院情理史 >第十二節 不快樂的成功人士
    古話說,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對於兔子張這種不愛說話的人來說,變成了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從有想法到付出行動,往往需要一個有可能相當漫長的過程。實際上,有許多想法最終都只能永遠停留在想法的階段。

    難道兔子張是一個很懶惰的人嗎很顯然不是,他一手創辦的“兔子張菜園子”就是擺在眼前的鐵證如山一個很懶惰的人怎麼可能憑一己之力打下這樣的江山呢如今看來有條不紊的一切,都是兔子張曾經一個人起早摸黑做過的呀。

    現有的狀態是有慣性的,任何人想要改變任何現有的狀態都會遇到阻力,也就需要施加足夠的作用力來克服阻力明明是牛頓經典力學的定律,用在人生中竟然毫無違和感。

    使力,尤其是要使出足夠的、有效的力,卻不是一件想做就能做到的事情這正是許多想法最終都沒有能夠付諸行動的原因。

    兔子張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成了一位優秀的農民企業家的呢在他過往的人生裏,遇到了很多助他一臂之力的人。這其中,最重要的一位,無疑正是葫蘆村白房子超市的毛大富經理。當然也還有別人,他們一起出現在兔子張的生命裏,結果就是幫助兔子張成爲了“成功人士”。

    但是,問題在於,當你想要往上走的時候,明面上願意幫助你、爲你創造機會的人是很多的。可是,如果你想停下來,出於明哲保身的考慮,其他人也是要勸一勸你,或者選擇袖手旁觀的。

    兔子張現在想停下來,這個想法在他的腦子裏暫時還只是一個輪廓。首先,他不想再住在豇豆鎮了,他想回葫蘆村住,想回到世代相傳的老房子裏去。有花粉過敏症的小雪是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其實他也不想她去。但是,這也就意味着他正在謀劃一件“拋棄妻子”的事情,至少從表面上來看是這樣的。在他面前的阻礙是很大的,異乎尋常得大。以往,當他結束一天的忙碌回到家裏之後,他並不開心,也不放鬆他覺得家裏的其他人也不盼望着他回去,甚至,可能是盼望着他不在,因爲他總是感到自己踏進家門的一瞬間,那裏面的空氣會凝固起來正在熱談中的大夥兒都停下來,扭頭看他,他從他們臉上讀到的盡是尷尬。

    可是,他又必須回到那個不愉快的環境中去,因爲,除了那裏他不應該出現在別的任何場所所謂“家”就是有這樣霸道的特權,任何人,都應該回家。如今,他不想回那個家了,而是想回這個家。這棟黑漆漆、陰森森的小房子,在過去的好多年裏是他獨一無二的家,他每天黃昏時分曾以多麼愉悅的心情、哼着小曲兒、腳步輕快地向它走去。

    他多麼想回去啊,自始至終最美好的家。

    已經記不清楚有多少次了,像這樣,他把車開進小區,在停車位上停好了,熄火了,鑰匙還沒有拔下來。只要鑰匙還沒有拔下來,儀表盤就還亮着,他就能告訴自己他還在開車。他不想下車上樓回家,爲了這個他寧願一個人在車裏靜靜地坐一會兒。家門以內的那個世界,對他來說不僅僅是沒有吸引力,甚至可以說是讓他牴觸的。他一個人枯坐在車裏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獨處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啊兔子張現在終於意識到這一點了。他曾經獨自坐在沒有顧客光臨的農具作坊裏,他曾經獨自坐在寂靜無聲的小院的石階上,他曾經在菜地勞作的間隙獨自坐在田壟上可是現在,他只能獨自坐在狹窄的、通風不良的車裏。他要解開安全帶,好讓自己更舒暢的呼吸。可是他的手碰到了一個東西,那東西發出“哇”的一聲,嚇了他一跳。竟然是一隻玩具鴨子,夾在座椅和手剎之間。

    兔子張把鴨子捏在手裏,下意識地摩挲着。

    他想了很多。

    在開車回家前,也就是大約一個小時之前,兔子張還在和毛大富一起見朋友。他們這夥人總是這樣,今天你請客,明天我請客各有各的專款。相當眼熟的老面孔總有那麼幾張,另外還有總是流動的面孔,偶爾也有新面孔。聚在一起喫喫喝喝的理由,要找總是有的嘛,就算沒有,誰也不能阻止別人請客喫飯呀,受到了邀請不能不賞光因爲別人邀請你是給你面子。受到了邀請亦不能不回請,因爲要禮尚往來。

    在兔子張看來,其實沒有什麼必須要聚在一起喫一頓的理由。大多數情況,只不過是白天因爲業務上的往來總得見見面,見面時就得約下晚上在哪裏哪裏務必賞光。桌上的面孔多數是陪襯,就連那坐在主客席上的也不見得有多重要,或者多有深度。

    爲了這些頻繁的應酬,兔子張在公司財務上設立了專項資金。他出去應酬是爲了公司的生意,沒有理由從他自己的口袋裏掏錢。他是老闆,全年無休地爲公司奔波,自然沒誰能指責他什麼。況且,哪家公司不是這樣呢他的那些下屬,有時正向他請示着工作,他突然表示自己“要走了,因爲同某某人有個飯局”,他能從他們的臉上讀出崇拜的表情,他在心裏覺得好笑,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都沒什麼了不起的他見過不少他們崇拜的人醉酒之後語無倫次的醜態,他並不覺得那些人有什麼可崇拜的。但是,這點好笑的情緒,又讓他覺得落寞,想到這個世界也許果真沒什麼了不起的對於許多別的事情,他自己又何嘗不處在盲目崇拜的位置上呢

    飯局之中,他們喝了一點酒,喫飯嘛,總是要喝酒的。而且,酒比飯重要多了再好的飯菜也不過是陪襯,酒纔是主角。他們喝的酒都不便宜,那些食客都能在略微抿一口之後說出來一大段話來,個個頭頭是道宛如行家裏手的樣子。兔子張不懂酒,也不想懂,更從沒想過要去研究研究以便裝裝樣子。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一如往常地不喜歡酒。酒不能讓他感到絲毫快樂,相反,他有時被迫喝多了,酒會讓他無比難受好幾天。

    兔子張當然知道酒是用糧食釀造出來的,他的飯友裏有一位開酒廠的企業家,說起釀酒來總是滔滔不絕。兔子張聽聞那家酒廠已經成功上市了,他也得與衆人一起端起酒杯向這位精幹的、渾身肌肉的企業家前輩表示由衷的祝賀。倒好像酒廠的上市與他們這些人有什麼關係似的,好像他們的手裏握着乾股,可以趁機撈金似的對於別人,似乎真有這種可能性,但兔子張真的兩手空空。那麼,他到底爲什麼要表示慶祝呢爲什麼要在對方以老大哥的姿態拍着他的肩膀讓他“好好幹”的時候做出虔誠崇拜、視對方爲偶像的樣子呢他不明白。

    而且,他還不明白一點,糧食好歹是有用的,可以吃了填飽肚子。但是,把糧食釀成酒,酒有什麼用呢當然,醫用消毒算是一項用途吧,咕咚咕咚喝到肚子裏,再讓肝臟也好別的臟器也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來“排毒”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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