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終仰面朝上,面對着屋頂,許久不動。
現在說“面對着屋頂”或許有些奇怪,因爲昏暗的房間中,明明已經什麼也看不到。不論朝着哪個方向,所能面對的只有漆黑的一片,以及毫無迴應的死寂。
她輕輕嘆了口氣,露出了不符合她年齡的憂鬱,又側過了身,把頭埋在了枕頭裏。
程末告訴她要去處理一些事情後,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漫長的等待,足以讓任何人無聊得不耐。
特別對於一個小孩子。
換做以往,妙還覺得自己可以忍受這種孤獨感,生活在山上,每日面對着一成不變的景色,就是在與這種孤寂爲伴。那時還毫不感覺異樣,偏偏現在,就完全不同了。
說到底,是因爲她遇到了重要的人,也和他一起見識到了世間的熱切與歡呼。
讓她也沉浸在這種歡呼中。
想到這裏,不免心裏癢癢的,她小聲笑了出來。
不過這不意味着她忘記了自己的爺爺奶奶,和他們一起生活的那段時光,也是同樣重要的。
而且他們,還給自己留下了至關重要的東西。
一面想着,她用手碰了碰身邊,那個鐵盒還放在那裏,以及……
她的心口突然一顫,異常熟悉的痛苦感瀰漫到了全身,一次比一次更爲猛烈。
妙心中一驚,馬上拿出了那個瓶子,倒出了兩粒鎮陽丹服下。痛苦的感覺才漸漸緩解,精神放鬆下來,她的意識也飄到了遠方。
就在窗外,有細微的光亮照了進來,就像是有人站在了那裏。
她下了牀,揉着迷糊的睡眼,走到窗前問:“陸,是你回來了嗎?”
影子沒有回答,轉過身向着更遙遠的光亮處離開。
“陸!”
妙叫了出來,離開了房間,飛快地跑了出去。
外面的光芒,像是落日的夕陽,昏黃中掩蓋着炫彩的斑斕。一切的景物,都籠罩在一層霧靄的光暈中,吐露着不清晰的柔美。每一道搖曳的人影,彷彿都沐浴在餘暉的光彩,四面之中,找不到陰影的存在。
“陸,陸!”妙一邊大喊着,一面追逐着那一道影子。可是她終究是追不上,那一道的影子,最終也還是消失在光芒的背後。
妙停下了腳步,望着那裏,茫然無措。
恍惚之中,她才發現身邊的景物無比高大,不像是一幢房子、一座樓,高大的彷彿是一整座山谷,還有湍急水聲,順着水流上游一瀉而下。在這裏,她彷彿是回到了飛雲澗,程末不久前剛剛帶着她,從這裏經歷了刺激好玩的旅途。
夜空中,綻放出萬千金色火花,火樹銀花在她面前重新表演,飛舞的火蛇,像龍游、像鐵樹,變化着多姿的樣貌,每一下綻放,都會有她前所未有的演繹。
她就這樣一直看着,如癡如醉。
高高起飛的風箏,重新載着她飛離開了原地,高高俯瞰着大地百態。還有在靜海河畔,一面觀看着那一碧如洗的鏡泊水面,望着蒼山藍天,聽着漁家的歌聲入眠。
這些在心底中最爲美好的景色,接二連三地重新出現在她的面前,妙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來,跳着、跑着、歡鬧着,跳着雜亂無章、又生機盎然的舞蹈。
只有發自內心的喜悅與童趣,才能舞動這樣的身姿。
跳動中,妙聞到了一個熟悉的氣味,在引動着她的鼻子。
香甜的氣息,如花般的馥郁芬芳,又焦甜不已,讓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望着不遠處。
在那裏,還是有着販賣棉雲糖的小販,拿着一串糖果微笑看着她。
從小販手裏,她要接過這一串糖果。
“噗!”
突如其來的衝擊,四根透明的羽箭洞穿了她的四肢,將她牢牢固定在地上。輕微顫抖的身體,模糊了冰冷地面上的鮮血淋漓。
美好的夢境徹底破碎,哪裏有什麼光亮、糖果、最懷念的景物,只有黑暗的叢林中涼風習習,山梟淒厲的叫聲不時從樹梢傳來,穿不透幽深的灰暗。
冷僻被隔絕在這裏,變成了讓人壓抑的苦悶。
路長天緩慢走出樹叢,望着地面上無力掙扎的妙,冷冷說:“看來老天還是待我路長天不薄,讓我在這裏遇見你!”
從千巖山上逃走後,路長天一直人心惶惶,既怕程末找上來尋仇,又不敢去尋依遠青他們。他三番五次自作主張,這次更是擅自使用了北雪伯爵特意留給他的珍貴陣法,沒想到還是一事無成。他知道如果就這麼直接回去,依遠青早已視他爲眼中釘,不僅會排擠他,更會在族長面前對他百般詆譭,而他自己則不會有任何辯駁的餘地。
他慌了,他需要做出點什麼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必須證明自己不是無能的。
偏偏在這樣的絕境中,哪怕是慌不擇路,他也遇到了妙。
看着地面上的妙不時顫動一下,路長天還是不敢怠慢,獨臂伸出對着她隨時準備應付突發狀況,嘴上仍舊在說:“你很有價值,但有價值的不是你的身體,我可以把你的雙手雙腳都折斷、只要帶着你,把依氏的傳承取出來就好,這樣一切都結束了!”
一邊說着,那四根羽箭再度從妙身上拔出,飛回到他的手心中,又消失於無形。
整個過程,都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才讓他稍稍鬆了口氣。
“……糖……”妙忽然小聲呢喃,用手支在地上,緩慢站起,搖晃着正對路長天,低着頭看不清她的容貌。
“喂,你!”路長天想不到她居然還有站起來的力氣,一下子急了,單手一揮,一道碩大的鋒刃出現,向着妙攔腰斬了下去。
鮮血濺在了路長天臉上,才讓他徹底安下心來,以至於忽略了自己是不是太過緊張而殺死了對方。
“糖在這裏……”妙再度傳來的聲音,徹底讓他的心臟暫停。他分明看到,小女孩不僅又站了起來,隨意從自己身上拔出了那把鋒刃、就像是對待一個玩具般隨手扔在了一邊,染血的面龐,對着路長天發出了天真的笑。
而這對路長天來說簡直比見到了惡鬼還恐怖,特別是在他看到了妙身上浮現出的光線,在她背後匯聚成一個巨大無匹的影子,影子一直延伸到他的腳下,帶着一座大山般的壓迫力。
他想跑,從見到這一幕的第一時間他就想跑了,可是步子卻一點也邁不開,不要說腳下,就連他現在全身,都像是被禁錮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道影子越來越近。
妙的手在虛空中前握,像是在抓着什麼東西,臉上天真的微笑不減,嘴裏還在說:“糖果,很好喫的樣子。”
“不……不要這樣!”路長天歇斯底里。
“啊,唔!”
塵埃落定。
一片沉寂之中,唯有輕微的咀嚼聲,和女孩意猶未盡的聲音。
“好像,有點鹹……”她面龐上沾落的血,流入到嘴中,是一種微微像鐵鏽的味道。
漆黑其中,梟叫聲依然沒有停下。
沒有路長天,沒有那道巨影,唯獨只有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