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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揚有點高估了他家客房常年沒人住,牀鋪都落灰了,拿來招待客人顯然不太合適。好在何弈也不是那麼金貴的人,教養極佳,還反過來勸他不用麻煩,自己在沙發湊合一晚也可以。

    “給我一條毯子就可以了,”他慢條斯理地嚥下最後一口蛋炒飯,疊起紙巾擦了擦嘴,溫聲道,“你家裏暖氣挺足,睡沙發也不會冷。”

    遲揚看着他,皺眉:“要不然你睡我房間”

    客廳的燈光很亮,透過與少年身份不符的誇張水晶層層透落,在何弈眉眼間籠了一層溫和的光,輪廓柔和,說出口的話卻有點兒藏不住的調侃:“不用麻煩了,明天我還會來的。”

    “其實,”遲揚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實話實說,“是我家沒有多餘的被子了,毯子也沒有,這邊就我一個人住,沒有備用的。”

    何弈放下紙巾,擡起頭來看着他,一站一坐,很有些無可奈何的僵持味道。

    “一會兒給你找兩件衣服吧,湊合一晚。”遲揚看着他的身形,在心裏默默比對了一下,覺得自己冬天穿的那些外套足夠長,兩件應該能從頭到腳裹住眼前這個人。

    何弈沒有意見,自發自覺地收拾了碗筷,把用過的紙巾塞進可樂罐,一起放進垃圾桶裏,起身去洗碗身爲客人得幫着洗碗,這是他刻進本能裏的教養之一。

    路過遲揚的時候他腳步一頓,問道:“那洗漱用品呢,有新的嗎”

    “有,酒店帶回來的,也湊合吧。”

    這一晚何弈睡得並不算好。

    到了新環境不適應,裹在身上的陌生的洗衣液味道也讓人難以入眠。遲揚給他拿了兩件蓬鬆的棉衣外套,在暖氣充足的房間裏還有點兒熱。

    他睡相很好,規規矩矩地枕着一條胳膊,起腿側臥着,將自己貼在沙發裏,似乎在剋制地尋求什麼安全感。

    但那畢竟是求而不得的東西。

    天空濛亮的時候少年猛地翻坐起來,剋制地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吐出,像是被人猛地從水裏拽出,在溺亡的邊緣精疲力竭。他坐了一會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出了冷汗,背後的襯衫有點兒發潮,居然在充足包裹的暖氣裏隱隱生寒。

    夢裏男人的低語和女人的哭喊揮之不去,久久纏繞在耳邊,像一張逐漸收緊的網,勒得他太陽穴生疼,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僵直的脊背終於放鬆下來,像一隻終於斂下一身奓毛的貓他緩緩地一歪身子,陷進了柔軟的沙發靠背裏。

    四點十七分,他看着掛鐘,思維遲緩地想。以往這個時候他應該睡在家裏柔軟講究的牀上,或是在人聲喧雜的網吧剛剛湊合一晚,腰痠背痛地醒來,準備趁着保安沒有到崗早早回到學校,從校門邊那堵低矮的牆上翻過去。

    然而現在他陷在陌生的沙發裏,眼前空濛的黑暗每一寸都陌生,卻好過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他身上還蓋着遲揚的衣服,散發出意外好聞的洗衣液味道,被他自己的體溫烘熱了,摸起來很柔軟。

    何弈歪坐在那裏,緩慢而顫抖地鬆出一口氣,抱起身上的衣服,像是終於夠到了浮木的溺水的人,將自己毫無保留地貼了上去。

    這個時候無論如何都不該去敲遲揚的房門擾人清夢。他想着,不知過了多久才直起身子,仔細疊好遲揚借給他的兩件衣服,放在沙發角落裏,然後拿出隨身帶着的鋼筆,抽了張紙巾,工工整整留了張字條:“先去學校了何弈”。

    他遲疑片刻,又補上兩個字,“謝謝。”

    事實證明,他不等遲揚起牀一塊去學校還算得上個明智的選擇。

    打過架,又喝了酒,遲揚幾乎是順理成章地睡過了頭,他記不清學校的作息表,卻也大致知道這個點上午過半,早不知道上完了幾節課。

    幸好沒有家長可叫,不然他家長得把他們學校算進三點一線裏。他想着,叼着牙刷,還有些迷糊,思維遲緩地轉了半圈,停在洗漱臺邊那根塑料牙刷上何弈昨晚拆了用的,現在已經乾透了。

    看樣子這人沒洗漱就走了,也許還要回學校寢室睡個回籠覺。

    昨晚借出去的衣服還放在沙發上,最頂上攤着一張輕飄飄的紙巾,白紙黑字清晰端正,是何弈留的。

    他幾乎能透過這短短几個字想象出對方落筆時候的神情,大概是略微皺着眉,輕而緩慢地寫着字,以免弄壞脆弱的紙面五官端正利落,卻在昏暗的燈光下勾出柔軟的陰影,眼睛裏含着水似的緩慢晃動的專注

    想哪兒去了。遲揚搖搖頭,對自己大早上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嗤之以鼻,低頭漱口。

    他其實不想去學校了,可惜家裏沒有飯菜,這個小區送外賣又格外麻煩,得自己去門口拿。遲揚看了一眼鍾,終於還是決定晃悠到學校呆着,好歹食堂有飯喫。

    不過兩站路的距離他慢慢悠悠走了將近半個小時少年人身高腿長,簡單利落的一身黑,眉眼輪廓清晰而深邃,帶着與年齡不符的英俊感,和他張揚又吊兒郎當的氣質揉在一起,擦肩而過的小姑娘都會有意無意地放慢腳步。

    他習慣了別人複雜的目光,有時候還會揣測這些人心裏的想法說不定是在猜他脫了外套有沒有花臂紋身,或者是剛從哪個羣架現場出來。

    可惜遲揚連個耳洞都沒有,身上也只有小時候捱揍留下的舊疤,花臂聽着是挺霸氣,就是傻了點兒,還疼。

    他這短短十幾年挨的疼也夠多了,犯不着跟自己過不去。

    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他腳步一頓,薅下耳朵上掛着的藍牙耳機,面無表情地在後門口站了一會兒他要是沒記錯,現在應該是午休前的自習時間,怎麼裏面動靜這麼大。

    如果遲揚早來十分鐘,就會看見昨晚那個收拾起爛攤子滴水不漏、笑意溫和周全的好學生是怎麼一腳踹翻課桌,把他同桌那位按在牆上掐着喉嚨逼問的了。

    甚至可能會意識到這一幕似曾相識,何弈應該是昨晚從他那現學的這一招,並且運用得十分順手,招呼人腹部的拳頭被兩個人拉着勸架才勉強鬆開。

    他會聽到少年壓抑在喉嚨底裏危險的話音,帶着野獸纔有的孤注一擲,甚至藏着沙啞的哭腔即使這時候何弈也不會吐出髒字來,只是紅了眼眶,一遍遍厲聲質問:“再說一遍,誰是孤兒”

    可惜現在遲揚只能隔着一道門,模糊地聽到捱揍那位的辯解,說他沒說孤兒,是何弈聽錯了。

    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遲揚眉頭一跳,嘴脣動了動,吐出一句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髒話要不是確定這個班沒人敢跟他作對,他都懷疑這話是有意說給他聽的。

    他們班主任出差,臨時替班的英語老師是個小姑娘,皺着細細的眉毛,看那模樣都要急哭了:“何弈,你是班長,怎麼能帶頭打人呢老師知道你有苦衷,但這也”

    何弈低着頭,視線緊緊鎖在翻倒一地的課桌和課本上,語氣如常地打斷了她:“應老師,他先侮辱了我的母親,可以調監控,周圍聽到了的同學也可以作證我家是單親家庭,我母親一個人撫養我長大很辛苦,我不希望她被人無端侮辱。”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沒有什麼表情,甚至話音都逐漸變得溫和下來,像是把自己一點一點納回了往常好脾氣的殼裏,敘述着一件遙遠而與他無關的事。

    遲揚靠在敞開的教室門口,聽到這裏卻下意識一挑眉昨天不是還說他爸媽都在家麼。

    何弈始終背對着他,低着頭,肩膀脊背卻展得平整筆直,露出的襯衫後領乾淨熨帖,彷彿那一地狼藉與他無關,同學脖子上觸目驚心的指痕也與他無關。

    他沒有等老師再說什麼,又平靜地解釋道:“他要抄作業,作爲班長更不能帶頭把自己的作業交給別的同學抄,所以我沒有同意,之後他辱罵了我的母親,我一時衝動老師,我不是這樣的人。”

    最後一句話裏恰到好處地帶上了點兒委屈,換個人來也許就是無理取鬧了,偏偏何弈平時的確處處與人爲善,成績又好,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幾乎是輕而易舉地撥動了天平,重重壓到了對他有利的這一邊。

    能把“你媽死了,你個孤兒”一類的話這麼文質彬彬地翻譯出來,也是個人才。遲揚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前排已經有同學注意到他,正膽戰心驚地遊移着目光,不知該往哪裏放。

    教室那一頭的鬧劇已經平息下來,無可辯駁的事實擺着,何弈又是一副“怎麼我都認就是不認錯”的態度,微妙地摻着令人母愛氾濫的倔強,代班主任猶豫良久,終於嘆了口氣:“老師知道了那,徐海洋,你給何弈道個歉,老師就不追究了,這樣可以嗎”

    “還有你們兩個人這個情況,同桌也不能繼續當了”她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讓優秀的學生去最後或是講臺旁獨自坐着不合適,但教室中間空缺一位又太突兀,“哪位同學願意換個位置”

    她到底是新老師,如果換一個有經驗的老教師,至少不會在這個時候做這種安排。一時無人應聲,只有徐海洋囁嚅的道歉短暫響起,何弈則自始至終低着頭,沒有說話的意思。

    “你們”

    “老師,”遲揚甚至沒想起來這小姑娘姓什麼,靠在門上大剌剌得揮了揮手,渾然沒有注意轉向他的幾十道視線,只是越過人羣看着何弈的方向,笑着說,“我跟他坐吧,讓班長輔導我唄。”

    他靠在那裏,嗓音清朗,卻也是懶洋洋的,像陽光落到最後一寸,即將沒入荒蕪的陰影裏。

    而何弈站在雜草叢生的陰霾處,擡起頭,卻終於看到了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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