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何弈站在雜草叢生的陰霾處,擡起頭,卻終於看到了光。
十分鐘後他的光趴在桌上,學他昨晚戲謔調侃的語氣:“挺能打。”
何弈:“”
他這輩子沒坐過最後一排,都擔心到時候家長會該怎麼辦然而十分鐘前遲揚說完那句話、老師轉頭來徵詢他意見的時候,他卻的的確確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先前那場鬧劇像是石子驚起的水花,被何弈溫和且迅速地壓了下去,連同他心裏驟然翻涌的情緒一起,一個字都不欲再提。
好在遲揚也不是什麼八卦的人,至少在這個話題上沒有逗人說兩句的興趣,很快便趴下補覺了。
他穿了一件寬大的白色衛衣,將整個人混混似的氣質都裹得平和了些,看起來溫良無害,枕在胳膊上的時候肩胛骨在衣料底下顯出個輪廓,隨着呼吸輕微起伏着。
只有這時候他那種銳利、孤僻且渾不吝的狼性才沉澱下去,露出底下屬於少年的蛛絲馬跡來,譬如那還些許清瘦挺拔意味的肩骨,還有藏在臂彎裏翹起一縷的頭髮。
何弈在他邊上端正坐着,低頭做題,有條不紊地寫下一行又一行,翻過書頁的動靜都輕而禮貌,先前逢場作戲似的憤怒終於徹底平靜下來,也不再去毫無必要地分析演技是否得當,連那點兒瞞天過海帶來的自得都消散乾淨了。
是畸形的,他想,但至少已經做到了。
“打架而已,沒什麼。”
他當然沒有這麼二十四孝,也不會因爲同學一句並無深意的髒話就跟人大打出手,不過是時機恰好,昨晚遲揚把人按在地上摩擦的畫面也還沒有淡去,天時地利人和,值得他這樣自導自演一場。
甚至還有意外收穫他略微偏過視線,看着課桌那邊遲揚屈起的胳膊肘,眼底浮現出些許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意。
就像他每天定時定點抽菸、沒有網癮還要夜不歸宿一樣,這一架打得也無厘頭且毫無意義。
何弈清楚地知道一直以來他做的這些事都沒有意義,輕而易舉瞞騙過所有人,或是利用好學生的優勢享受特殊待遇,所帶來的成就感都是空茫且搖搖欲墜的,像在一條漫長的鋼絲索上閒庭信步,一不留神就會陷入深淵
可他還是這樣做了,甚至越來越得心應手,彷彿拆卸或帶上面具這個行爲本身就能帶給他極大的滿足。
但更滿足的似乎是現在,他坐在安靜的教室角落裏,一步步解着他偏愛的理科題目,思維活躍卻純粹,身邊有個人陪着他,這個人還會做蛋炒飯
這是他第一次從自導自演者的角度抽離出來,回過頭審視他那些自以爲荒唐但有理可循的行爲,甚至第一次產生了就此停止的念頭
那些仇恨、欺騙與哭喊都與他無關,長達十餘年的黑白顛倒也與他無關,他大可以就這樣停下來,做循規蹈矩的好學生,溫和、有教養,優秀且平凡地長大,走一條令人羨慕的光明道路,畢業,工作,娶妻生子
但心底裏有個聲音冷笑着反駁,不,你已經停不下來了。
這些無趣的把戲已經根植進你心裏,骯髒污跡已經鋪滿了你的過去和未來你真的能說戒菸就戒菸嗎,真的能安然埋葬在這具庸俗的軀殼裏嗎
“想什麼呢”
何弈一驚,猛地從層層思緒中回過神,才發現班裏的人大多走完了。
“不喫飯”遲揚又問。他還枕着胳膊趴在那兒,嗓音低啞,帶着點兒剛睡醒時候沉沉的黏連感,“你們好學生這麼刻苦嗎,午飯也不喫還指望你幫我帶點兒。”
何弈看着面前解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數學題,握筆的手一僵,過了片刻纔回答:“喫,你要什麼,幫你帶。”
“一塊兒去吧,”遲揚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伸手在課桌裏摸了摸,纔想起來他昨天把書包甩在攤子上了,有點兒尷尬,“那什麼,我飯卡丟了,借一下行嗎,一會兒轉賬給你。”
他沒有等何弈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又靠近了一點兒,幾乎是臉貼臉地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說:“一頓飯,哥哥。”
那話裏明明是帶着調侃的,可“哥哥”這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尤其是用這麼剛睡醒還低沉着、有一點兒含混的嗓音,幾乎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性感,自下而上且咄咄逼人,讓人找不出拒絕的言辭來。何弈一愣,輕聲說:“好啊,就當房租了。”
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似乎全靠這樣莫名其妙的不對等償還維繫着補一碗蛋炒飯顯然不足以抵償替人收拾爛攤子的恩情,請一頓學校食堂的午飯也付不起在高檔別墅區無限期借住的房租。
然而雙方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去提,反倒因爲這樣你來我往、永遠也不能兩清般的牽扯產生了微妙的安全感,似乎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地同吃同住了。
想到同吃同住這四個字的時候,何弈不自覺地眯了眯眼他走出教室後門,猝不及防地踏進陽光裏,這才意識到今天有太陽。
這是一個北方深秋十分少見的、純粹而珍貴的晴天。
很久之後何弈想起這一天,還能清晰地記得那是怎樣一個晴天,陽光從每一個角落裏流溢開來,彷彿這世界上一切的欺瞞、僞裝和惡意都無處遁形,坦露出衆生平等的明朗。
這個年紀喫飯得靠搶,他們去得晚,食堂已經人滿爲患,居然能在這個季節感受到一絲過於溫暖的燥熱,遲揚帶何弈左拐右繞,在喧雜與燥熱裏穿行,走到食堂二樓盡頭同樣擁擠的小超市,轉過身,朝他攤開了手心:“飯卡,要喫什麼”
何弈不挑食,禮貌道:“什麼都可以,麻煩了。”
遲揚挑眉,“嗯”了一聲,示意他可以去邊上坐一會,轉身擠進了擁擠的人潮裏。
十分鐘後他又擠出來,看起來毫不費力,連呼吸都沒有絲毫急促的意思,站在那裏看了一圈,很快找到不遠處坐着的何弈,朝他走過去。
“走,”遲揚把東西遞給他,居然覺得他坐在這裏等自己的模樣有些乖,“菠蘿包,還有瓶牛奶,來晚了沒什麼好喫的,將就吧。”
何弈道了聲謝,從琳琳琅琅一袋子裏翻出那瓶牛奶,插上吸管,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起身跟上他。
下樓梯的時候遲揚腳步一頓,不知想到了什麼,回過身,在何弈莫名其妙的注視下接過他手上的袋子,不容拒絕道:“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