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陪我 >傷疤
    和遲揚“同居”之後,何弈很少再去網吧走流程,放了學直接跟他一起回家,十分鐘的路程剛好夠抽一根菸。到家以後遲揚回房間洗澡,客廳只留他一個人,要看一會兒書或是接着寫作業都隨他,別墅區安安靜靜,也不會像在人聲喧雜的網吧那樣,想看看視頻都嫌吵。

    然後他會在遲揚家的沙發上睡一會兒,到凌晨四五點醒來,悄然離開。

    遲揚對此從不過問,他想幾點走就幾點走,只是天台那一吻過後,這種縱容似的不過問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遲揚開始給他帶早餐了。

    這件事其實很奇怪,一個十天裏八天都在睡過頭、剩下兩天到了學校接着睡的不良少年,居然也有早起替人買早餐的閒情逸致,並且一天一換,絕不重樣。

    幾天之後他還靠自己的觀察,得出了何弈喜歡喝甜口豆漿、不喫辣以及比起肉餡更喜歡素餡包子的結論。儘管何弈這個人極有教養,除了喫不下,通常是給喂什麼就喫什麼,並不會明顯地表現出口味偏好,但一週的試驗期過去,遲揚帶給他的早餐就已經從一開始的“給都給了,喫吧”變成了“好像味道都不錯,分量也正好”。

    雖然這人說着給他帶早餐是因爲自己飯卡丟了懶得補,一天裏剩下兩頓都要刷他的,但實際上做的顯然比嘴上說的多。每次何弈在周圍同學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從他手裏接過早飯,還是會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忍不住彎一彎眼角,感到莫名的愉悅。

    隱祕而得意,只有彼此知道原因的愉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個人其實有相似的地方,卻又不完全相似。至少他不覺得一個差生能這樣堅持每天早起,除非確實有那個自律的能力。

    即使遲揚真的不聽課、回家打遊戲到半夜,連數學題都看不懂,但他身上始終有一種與身份標籤格格不入的東西就像十幾年前那個髒亂孤兒院裏的孩子,明明渾身傷痕,卻保持着最基本的整潔乾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銳利傲氣釘在他骨頭裏,如同狼永遠不會與羣犬共沉淪那樣,不管表現出來的樣子有多惡劣不堪,他心底裏還是那個乾淨堅韌的少年。

    似乎跟自己恰好相反,又好像有所重合。

    何弈想着,趁早自習還沒有開始,慢條斯理地一口一口啜熱牛奶遲揚帶的,昨天是豆漿,今天又換了口味。剛剛被他在心裏剋制地誇了誇的那位現在戴着兜帽,以一種十分放鬆且旁若無人的姿勢趴着,已經睡着了。

    算了,多餘誇他。何弈搖搖頭,翻出昨晚沒看完的課本,接着預習。

    這是很平平無奇的一天,月考剛剛過去,成績一科一科的出,把一天分割成不規則的幾塊,在等待成績的焦急和得知成績的釋然間更迭轉換。

    不過何弈對此向來淡然。他不是什麼絕頂聰明的天才,也沒有真的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成績在這所中流學校的中流班級裏保持着第一,年段前幾名,異常穩定。這種穩定與他溫和文雅的氣質相匹配,十分省事,不用擔心鋒芒太過招致麻煩,也能姑且擔得起優秀二字,在老師家長面前交差。

    如果他不抽菸、不逃課、不去網吧過夜,也不遇到遲揚的話,這樣平穩而一眼能望到頭的人生,大概就是他的歸宿了。

    上午四節主課,然後是自習。遲揚趴在他邊上,就這麼毫無負擔地睡了四節課,在第五節上課鈴響前“恰到好處”地醒了,直起身子伸了個誇張的懶腰,喉嚨裏輕微咕嚕了一下,有點兒像剛剛睡醒的毛蓬蓬的狼。

    然後他站起來,隨手摘下衛衣兜帽,大剌剌地揉了揉睡亂的頭髮,轉身打算出去透氣起身的時候碰到椅子,發出略顯刺耳的摩擦聲,驚動了低頭看書的何弈,後者看了他一眼:“去幹什麼”

    他這話其實只是出於班長的職責,但遲揚大概是睡懵了,或者對他有些誤解,聞言一挑眉,撐着他的椅背彎下腰,意味深長道:“又不是我對象,去哪兒還要跟你報備嗎”

    他的聲音低啞,帶着剛睡醒纔有的含混,說話間笑意和呼吸一起落在何弈耳邊,曖昧又充滿暗示。

    何弈:“”

    “去吧,想去哪裏都可以,”他平靜道,“如果下課之前沒有回來的話,午飯就不等你一起吃了。”

    遲揚一愣,認輸了:“去樓下抽根菸,很快回來。”

    說罷思索片刻,又惡狠狠地補充道:“你要是敢不等我喫飯,晚上回去整死你。”

    何弈的視線已經收回書面上,隨口“嗯”了兩聲敷衍他,看起來絲毫不關心他打算怎麼整死自己。這個反應其實在他身上很正常,頂多是不夠有禮貌,但也能用“他跟遲揚已經挺熟了”來解釋,只是看進遲揚眼裏,卻無異於挑釁。

    遲揚沉默地盯了他兩秒,嘴角一扯,揚起個意味不明的笑,又討人嫌地貼過去一點兒,用近乎耳語的氣聲在他耳邊說:“哥哥,就不問我會幹什麼嗎”

    說罷自問自答道:“我會像那天在天台上一樣,逼你坐到我腿上,親你不會跟那次似的有禮貌了,我會逼你張嘴伸舌頭,親到你站不起來,以後看到我就下意識咽口水爲止。雖然你那天打人挺兇,但應該不如我,不信的話,可以試試看。”

    他還有些更渾的話沒說出來,但對付何弈這樣母胎單身的純情少年,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跟語言強吻無異了。

    何弈略微縮了一下,垂着視線沒有看他,低聲道:“你不會的。”

    “嗯”

    那隻搭在書頁上、白而修長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推開他,最終還是忍住了。他聽見何弈剋制地吸了口氣,又說:“你不會的該去哪就快去吧,要上課了。”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裏曖昧的僵持,但天氣晴朗、窗戶寬闊,遲揚低着頭,能清楚地看到面前的好學生視線低垂,秀氣的耳廓已經微微紅了。

    這個反應終於恰到好處地取悅了他,遲揚直起身子,隨手揉了一把好學生整齊柔軟的黑髮,轉身走了。

    五分鐘後遲揚站在第一次撞見何弈抽菸的樓梯拐角,看着那條佈滿灰塵雜物的樓後過道,摸出根菸含在嘴裏,沒有點。

    有人等他一起喫飯的感覺很新鮮,在他潦草又兵荒馬亂的近二十年人生裏這還是第一次也許在他還小的時候,那個傳說中頗有幾分姿色陪酒小姐,也就是他母親,還沒有把他送到孤兒院,也嘗試着去盡到一個母親該盡的義務,笨手拙腳地替他衝過奶粉,勉強能稱爲“等他喫飯”。

    但後來他被送到那個人間地獄般的孤兒院裏,最早最模糊的記憶就是冷硬的木板牀和永遠沒有溫度的剩菜剩飯,打發叫花子般擺在平房門口,被一羣半大的孩子爭搶,最後分到他嘴裏的,永遠只有難以果腹的殘渣。

    他在路都還走不穩的年紀,就已經學會了搶食。

    再後來年齡漸長,他逐漸展露出了同齡人難以企及的早慧,像一頭早早長出尖牙利爪的幼狼,卻還不明白收斂鋒芒的重要這樣的孩子在尋常家庭是幸運的,會走上一條天資聰穎、光環伴身的平坦道路,但活在孤兒院裏,卻只有兩條路:成爲所有孩子的頭領,或是被身邊年幼的惡魔排擠孤立。

    他不太走運,屬於後者。

    於是後來的每頓飯前都橫着一場險惡的鬥爭,除非打到見血,或是有成年人匆匆趕來調停,否則他永遠喫不飽,也再也不可能喫飽那很像養蠱,他是那條可悲的蠱蟲。

    喫飽都成問題,就更不要說喫得安穩。有人坐在滿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前等他一起喫飯的場景,就像一個從未見過的好夢,甚至不會引發他的期盼,因爲不曾見過,所以只有不解。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長到十幾歲的時候,也許是上蒼終於開眼,有一天他被人找到,領養,接到了家境優渥的別墅裏。領養他的人自稱是他叔叔,說他那個混社會的親爹被人打死在了火併裏,他是唯一的血脈,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找到他,要按他爹的遺願,補償他一個正常的、不愁喫穿的後半生。

    於是他有了戶口,被託關係送進一所私立中學讀書,又憑藉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中考成績,加上他那個叔叔從中周旋,最終吊着車尾考來了這裏。

    遲揚低頭,隨手擼起一邊袖子,露出底下肌肉線條分明、橫着數不清的新傷舊疤的小臂。他久久凝視着那些疤痕,想起那天在天台上何弈說的話。

    何弈說看到這些疤的時候,就認出了他。

    “可是,”他似乎嘆了口氣,銜着那根沒點的煙,眼底浮現出一種罕見的、近於悲傷的情緒,像是在自言自語,“如果可以的話,我寧可身上沒有這些疤,你也永遠不要認出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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