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靜低下頭不說話,把手藏在身後侷促地在後背擦着。那雙手上又添了新的口子,還有凍瘡,髒兮兮的見不得人。
章耀宗看着她,冷不丁地把她的手從背後拉了出來,看着那凍的發紫的手,忍不住心疼道:“不是送了你一副手套嗎?怎麼不戴着?”
蘇婉靜用力地把手抽回來,往後退了一步,“章少爺,以後可不可以別再送我東西了。我……用不起那麼好的。”
“你怎麼又叫我章少爺?”章耀宗挫敗地搓了搓手,將脖子上厚厚的羊絨圍巾解了下來遞過去。蘇婉靜躲了躲,章耀宗不由分說的把圍巾圍在她脖子上,繫了個結,“怎麼就用不起呢?婉靜,現在不一樣了,你不該再有那樣的門第觀念。”
淺灰色的羊絨圍巾上還帶着章耀宗的體溫,裹在脖子上,讓蘇婉靜渾身都暖和了起來。她擡起頭有些迷濛地看着章耀宗。他可真好看,皮膚又白又細,頭髮油亮服帖,厚呢子的大衣穿在身上襯的整個人都氣質卓然。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看上自己呢?
那天,爹孃看見蘇婉靜拿回家的法國香水、錫蘭茶葉,還有那副貂絨手套就忍不住嘆氣,他們說:“小靜啊,那貴門的公子咱們這樣的人可是沾不起的,尋個機會把這些東西給章少爺送回去吧,千萬別存了那樣的心思。”
蘇婉靜的哥哥卻是不幹了,高聲道:“你們就是老腦筋、老觀念!現在已經是新的時代了,耀宗說了,他就是喜歡咱們婉靜的淳樸自然。怎麼你們就要攔着妹妹呢?”
“你們別吵了!”蘇婉靜咬了咬下脣,看着自己的爹孃,鼓足了勇氣道:“爹、娘……我,我也是喜歡那章少爺的。”
“小靜!小靜,你聽孃的話,你可不能動這心思。你以爲他給你送幾樣東西就是對你好了?他要是真對你好,就不該來招惹你。”
“章少爺,你要是真的對我好,就不該來招惹我。”蘇婉靜有些艱難地對章耀宗說,伸手解下那條羊絨圍巾塞回他懷裏,轉身便走。
“婉靜!”
蘇婉靜回過頭去,可那身後的人卻忽然變成了林鈺,像那天的章耀宗一樣,那麼專注地看着自己,“我喜歡你,你不要怕。”
晚鏡猛地睜開了眼睛,看見了熟悉的幔帳才緩緩地鬆了口氣。她坐起身來,用被子攏住自己,彷彿是又回到了那個冬天,身上微微的發着冷。
又做夢了,又是章耀宗。這許多年,她總是在一遍遍地回看着自己故事,一遍遍地把那傷口扯了又扯。
她恨自己怎麼就不能忘,恨自己爲什麼沒有喝下過孟婆湯。帶着前世的傷,帶着鬼魂的冷,即便再世爲人又如何?她不還是那個已經死去的蘇婉靜。
她現在算什麼呢?不過就是個僥倖活着的鬼而已。
我喜歡你,你不要怕。
“別喜歡我。”晚鏡把頭埋在膝上綣成一個團,想哭卻哭不出來,喃喃地說:“我怕……”
早起來去爹孃處問安,到門口時正好碰見林鈺從裏面出來。林鈺見晚鏡精神不是太好便想要問上兩句,卻不料晚鏡只是對她點了點頭,腳下停都沒停地就進去了。
林鈺站在原地怔了一下,隨即自嘲般地嗤笑一聲,轉身大踏步地往外走去。袁陵香從轉角處走了出來,看着林鈺的背影悄然一笑。
晚鏡剛進屋,袁陵香後腳也就到了,禮數週全地給李香兒和林墨山問了早。李香兒問了問袁陵香昨夜裏睡的可好,若是缺了什麼儘管與她說,“你也不必過來問安的,你是客人,自在點就好。”
袁陵香笑了笑,“於霽月山莊而言陵香確實是客人,可於表姨夫和表姨娘而言陵香卻是晚輩,問安是應當應分的。表姨娘若是不許陵香過來,陵香倒怕表姨娘沒把我當自己人了。”
“嗯,真會說話,可比你娘強。”李香兒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來,“今兒個天兒不錯,你要是想出去轉轉就找江渝派個馬車,你那車伕對錦城不熟悉。”
“正是這麼想的呢。”袁陵香轉頭又拉着晚鏡,“晚鏡妹妹,可願意陪陪我?”
晚鏡自然是不願意的,她一向最不愛出門,正思忖着要如何拒絕,李香兒卻道:“鏡兒,我看你今天精神也不是太好,去跟陵香出去散散心吧。鈺兒呢?讓他陪你們一道去。”
“我剛看見鈺哥哥出門去了,許是忙吧。不打緊的,我和晚鏡妹妹兩個女孩家說說話,鈺哥哥跟着怕也會嫌悶的。”
晚鏡一看,這三言兩語的已經把事兒說死了,也不便再出言拒絕,便由着袁陵香拉着她出去了。
錦城能轉的地方無外乎花市和遠一些的十字溝,那十字溝如今已是一片焦土,自然去不得了。張禾緩緩地驅車帶着晚鏡和袁陵香進了花市。
袁陵香撩了車簾子指着外面道:“昨兒個馬就是在這驚的,可真是嚇壞我了,多虧鈺哥哥相救。我尋思着想買點什麼東西送給他,雖然鈺哥哥說不必掛心,但我豈能真的一點表示都沒有。晚鏡,鈺哥哥喜歡什麼?”
林鈺喜歡什麼?
晚鏡見袁陵香瞧着自己一時有點語塞,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兵器吧。”
“兵器?”袁陵香有點啞然,“這……怕是不好買了呢。”
晚鏡扭過頭去覺得有點煩躁。虧得林鈺素日裏記得她那些喜好,輪到自己,竟是一點都說不出來林鈺喜歡什麼,這似乎有點過份了。
袁陵香心裏卻暗笑了起來,這個晚鏡,當真是對林鈺半分心思都沒有,這下她算是徹底放心了下來。
袁陵香讓張禾停了車,拉着她沿着花市的店鋪一路逛。街上出現一個美女也就罷了,這一下出現了一雙,一時間女子嫉妒的眼光,男子驚豔的眼神紛紛往袁陵香和晚鏡身上招呼了過來。
晚鏡出門少,被這些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倒是袁陵香似乎是習慣了似的,全然無所謂。張禾拉着車走在兩個姑娘身後,走着走着卻忽然笑了一下。
張禾喜歡看漂亮的女人,可是他所謂漂亮的女人卻不僅僅是樣貌。女子有婉約的,有潑辣的,有的有着濃濃的書卷氣,有的則是純純的質樸模樣,不管哪種,凡是真實的,張禾都覺得那是一種美。
可他卻不太喜歡袁陵香,原因就是覺得這姑娘玲瓏周到的讓人覺得虛假。
可是這樣能讓人看穿的虛假不是一種真實嗎?真實的虛假,張禾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逗得笑了。如果有真實的虛假,那豈不也同樣有虛假的真實?
虛假又何來的真實。但話說回來,這樣的事情不是很多麼?自己看到的,自以爲是的真相,又何嘗都是真的。人活着不過一張皮,有了這張皮誰又敢說自己是真實的呢?好的壞的心思還不都是在這張皮裏,能看到的也無非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罷了。這樣的事,他又不是沒經歷過。
張禾天馬行空的想了很多,只是他不會把這話對任何人說的,這不是他一個小管事該有的想法。說出來嚇人。
“晚鏡妹妹,你快給我出出主意,到底要送鈺哥哥點什麼好呢?”袁陵香拉着晚鏡,小女孩般晃着她的手臂央求道。
“手套吧。”晚鏡有些心不在焉地說,說完也有點發愣,反應過來後心情便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嗯。冬天裏鈺哥哥要是騎馬駕車的是需要,既不會太貴重又有心意。”袁陵香點點頭,“這哪裏有裁縫店?得挑塊結實又好看的布去做。”
晚鏡心情敗壞,已經沒了心思再陪她逛,“前面便是布莊,表姐,我有些累了,到車上去等你。”
晚鏡還沒轉過身,就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小心,緊接着她便被一個人拉離了原地。只聽得砰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四周一下子靜了下來。
好一會兒,等塵煙散了去,晚鏡纔看見是店鋪門楣上那塊碩大的招牌掉了下來,正砸在她們剛纔站立的地方。
“怎麼招牌會掉下來?好可怕,幸虧走的快了一點。”
“是啊,這店纔剛開張沒多久,這也太晦氣了。”
“哎喲,開店掉招牌,這事可真奇了。”
安靜了一瞬後,路人開始圍着那塊掉下來的招牌議論紛紛。晚鏡怔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想起剛纔是有人把自己拉開的,便回頭去看,卻見是張禾正站在自己身後。
“你把我拉過來的?”晚鏡有些詫異。
張禾笑了笑沒說話,像往常一樣恭敬地低下頭去。晚鏡看了看自家那輛還停在兩丈開外的馬車,覺得這事情有點怪。不單是這招牌好端端地掉下來,也包括張禾把自己救了。
“表姐呢?”晚鏡忽然想起袁陵香,趕忙轉頭去尋,卻發現店門口的另一邊,林鈺正站在袁陵香的身邊,神色複雜地看着自己,也看着張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