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吳吏曹 >第四十五章 潤物細無聲
    贛口,河邊一艘小船上,幾個男子看着手中活蹦亂跳的“夏花”鯇魚苗,又看看船中水艙裏密密麻麻着的魚苗,目瞪口呆。

    他們是豫章郡魚梁吏,爲官府養魚,每年都要到贛口魚市買魚苗回去養,其中,又以鯇魚苗爲主,因爲鯇魚喫草,很好養。

    當然,豫章郡治南昌的魚市也有魚販販賣魚苗,但魚梁吏們爲了省錢,一般都自己划船到贛口買魚苗,然後自己運回去,能省則省。

    但是,他們買了多年的魚苗,從沒見過如此健康但售價低廉(相對時價)的鯇魚苗。

    這些鯇魚苗,個個活蹦亂跳,鱗片、魚鰭完整,至少從明面上看不到傷口,不像平常所見江捕魚苗,很多身上都有些許瑕疵。

    江裏的魚苗被漁網撈上來,和其他魚擠在一起,被人挑出來另外養着,然後運到外地出售,整個過程難免會有傷口。

    傷口多的魚苗,暫養一兩日就死了,能拿出來賣的魚苗,即便身有瑕疵,只要有活力,也是可以養大的。

    魚梁吏們常年養魚,對於如何挑選魚苗有經驗,但他們見着這船上的魚苗,依舊有些驚訝,原因正是因爲這些魚苗好像是養出來的一樣。

    如此整齊劃一的尺寸,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就像是塘養魚一般。

    塘養魚,因爲都是同期投放魚苗,所以一年後打撈上來時,個頭都差不多,如今這些魚苗的尺寸相近,魚梁吏自然就想到了塘養魚。

    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爲鯇魚無法在塘裏繁殖。

    這是常識,正如太陽必然從東邊升起一樣,自古以來,不可能有誰,能在魚塘裏繁殖鯇魚苗,就連春秋時的養魚大戶陶朱公也做不到。

    陶朱公,就是范蠡,相傳范蠡協助越王勾踐稱霸後,急流勇退,化名陶朱公,經商發家,成爲鉅富。

    陶朱公被民間譽爲經商奇才,世間流傳《陶朱公生意經》,而據說陶朱公發家的看家本領還有一個,那就是養魚。

    魚,默認是鯉魚,陶朱公靠着養魚,數年之內暴富。

    所以自那以後,成爲天下養魚人的楷模,又有《陶朱公養魚經》流傳,天下養魚人或多或少都知道。

    至於這《陶朱公養魚經》到底是不是陶朱公本人所寫,還是後人託名僞作,已經無法得知。

    但大家都認爲,既然陶朱公都做不到的事(繁殖鯇魚),其他人也不可能做到。

    這不是妄言,而是千百年來,從沒有人真的能夠繁殖鯇魚,事實勝於雄辯,所以幾個魚梁吏沒把這忽如其來的想法當真。

    年長一人看向笑眯眯的王樂,問:“老王,果真是按這個價賣?”

    “哎呀,你我相識多年,我何時騙過你?”王樂如是說,拍拍老相識的肩膀,比了個手勢:“回去...就按這個價,魚苗都是好的,絕對沒問題。”

    “一手交錢,一手交魚,早點回家,你我都得多休息幾日。”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的魚梁吏忽然問:“這價錢不對吧,比方纔我們開始說的價高了。”

    王樂聞言,瞪了一眼這小子,然後看向老相識:“我說,這娃兒怎麼回事,腦子不靈光的?”

    “你莫要多嘴,聽着就行!”年長的魚梁吏低聲呵斥着少年,其他幾個人也瞪着傻小子。

    傻小子不服氣,噘着嘴,但想着想着,忽然愣住了,隨後面露喜色。

    郡廨體恤他們,給的魚苗錢(鯇魚苗),按如今贛口的時價,這個時價,比去年的價錢高。

    現在,他們向這個“王叔”買鯇魚苗,對方開的價,是按去年贛口的時價,所以出現了差價:他們帶來的錢,買了足夠的魚苗後,有盈餘。

    如果回去時向上官報賬,說是在贛口按時價買魚苗,那麼,這盈餘的錢,神不知鬼不覺,就由他們幾個分了。

    傻小子想通了其中關節,爲自己方纔的魯莽感到不好意思。

    年長的魚梁吏見傻小子想通了,也不說破,笑眯眯的跟老相識王樂“一手交錢、一手交魚”。

    涉及的錢不少,分量很沉,清點、搬運很麻煩,而魚苗的稱重、轉移也很麻煩,所以買賣雙方忙了許久,才完成了交易。

    日頭偏西,王樂擦了擦頭上的汗,看着一旁的李笠,笑道:“李郎,你到底是從哪裏買來的魚苗?”

    交易期間全程“路人化”的李笠,一直被那幾個魚梁吏當做是划船小工,現在沒了旁人,他也不用再裝,笑道:

    “王叔,實不相瞞..這是佛祖保佑啊...”

    那一世,他練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忽悠人很拿手,如今王了問起魚苗的來歷,李笠就編了個故事。

    純屬運氣好,在一個河段捕魚時,居然誤打誤撞遇到了魚窩(魚苗聚集的地方),於是就撈上來許多魚苗。

    對於這個說法,王樂倒是能接受,確實,常有運氣好的漁民,捕魚時下網網中魚窩,賣魚苗發了財。

    但這都看運氣,王樂只道李笠運氣好,不過想想對方前不久被人構陷,在牢裏被打得皮開肉綻,差點連命都沒了,如今走運,大概是老天爺的彌補。

    王樂一邊解纜繩,一邊說:“你運氣真好,若還有下次,一定要記得王叔。”

    李笠點點頭:“嗯啊,如有下次,當然忘不了王叔,只是這種好事,恐怕一輩子都難有一次...”

    王樂感慨着:“唉,總比我好,我這一輩子,都沒碰上過一次...”

    時候不早,李笠和王樂划着船順着贛水北上,返回鄱口。

    李笠辛辛苦苦孵化、養大的鯇魚苗,爲避人耳目,選擇在魚梁吏的“圈子”裏消化掉,十分方便。

    當然,少不了王樂等魚梁吏的幫忙,所以“中介費”是要給的。

    李笠以優惠價格,向各地魚梁吏銷售鯇魚苗,讓對方有機會喫差價,回去虛報後,小賺一筆。

    當然,這些魚梁吏不可能把魚苗都拿來自己養,可能將部分魚苗加價轉賣,賣給相識的塘主、魚販或者魚主,變成李笠的“二級分銷商”。

    而喫差價、對官府虛報,這種事抖出來是要倒黴的,所以,魚苗的來歷,大家都會默默瞞下來。

    每個從他這裏買魚苗的魚梁吏,只知道單項交易的份額,不會想到他有很多魚苗。

    因爲吃了差價、虛報的緣故,這些人做賊心虛,不會和別人打探,問別人是不是在李笠這裏買過魚苗。

    即便問了,別人若真是在他這裏買,因爲喫差價、對官府虛報,也不會承認。

    這是一個化整爲零的買賣,類似王樂這種先是“買家”,然後轉爲“中介”、“分銷”的魚梁吏不少。

    他們又幫忙向一些塘主銷售魚苗,所以,沒人意識到李笠手裏,到底賣出去多少斤鯇魚苗。

    李笠的魚苗,不在魚市銷售,所以,不會有魚主、魚販意識到,把他們的市場份額(魚梁吏、部分塘主的購買需求)都搶了的神祕賣家,居然是同一個人。

    加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認爲世間會有人能夠繁殖鯇魚苗,所以,即便有人起疑,最後面對“常識”,也只能認爲他李笠不過是運氣好,打漁時撒網,網中魚窩。

    孵化、飼養出來的魚苗,就這麼悄悄銷售出去,賺了一筆“鉅款”,卻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李笠心中石頭落了地。

    高高在上的人們,看不起魚梁小吏,卻不知道,只要運用得當,魚梁吏的圈子裏,一樣蘊含着商機。

    李笠不動聲色的發財,發的還是大財,靠的,卻只是幾個魚塘,人手就兩個,能做到這一點,關鍵就在他的見識。

    奈何,起點太低,如果他是大戶人家嫡子,譬如什麼少主之類的,今年這一期魚苗買賣,可以爆賺。

    如果,他有足夠的實力自保,動用數百畝魚塘繁殖四大家魚魚苗,用更好的孵化設施,投入充足人手,分批次繁殖魚苗...

    僅僅一個夏天的利潤,他有信心達到上億錢。

    但是,要有這樣的實力,不讓別人染指魚苗繁殖產業,李笠覺得恐怕得到宗室藩王這一級別纔行。

    不,皇帝會伸手要的,這種可以讓人富可敵國的技術,皇帝哪能不抓在手裏。

    李笠如是想,不斷告誡自己,過猶不及。

    繁殖四大家魚魚苗的技術,在這個時代等同於點石成金術,除非有那麼一天,誰也不敢、不能把他怎麼樣的時候,這技術才能光明正大拿出來用。

    如今,就只能偷偷摸摸發財,人人都看到“大鮎彭”食攤生意火爆,卻不會注意到小小魚梁吏用些許魚塘就發了大財。

    僅就當前現狀而言,李笠覺得這纔是最合適自己的發財方式。

    就像一首詩寫的那樣: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綿綿細雨看上去不起眼,卻能在不經意間打溼人的頭髮和衣服。

    船從繁華的贛口旁經過,即將往東北面的鄱口而去,李笠看着岸上鱗次櫛比的邸店,看着熱鬧的集市,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羣,看着岸邊一艘艘裝潢講究的大船,不動聲色。

    這些大船,宛若後世的豪車,車上的男男女女,一個個衣着光鮮,而他和王樂划着的小船,就如同寒酸的收破爛三輪車。

    船上,不時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看過來,李笠卻不覺得自己矮人一截,心中起誓:

    總有一天,我會俯視你們。

    不靠投胎,不靠溜鬚拍馬,靠自己堂堂正正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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