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吳吏曹 >第一百二十四章 信心(續)
    盛夏,烈日當空,酷熱難耐,汗流浹背的李笠,看着眼前一望無際的稻田,看着田裏似黃非黃、似青非青的禾苗,有些擔心。

    自入夏以來,雨沒下多少,經常大晴天,亦或是多雲天氣,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眼見着旱情嚴峻,李笠哪裏還坐得住。

    再這麼下去,河水水位大幅下降,各地缺水灌溉的農田,必然有大量禾苗枯死,到了秋天,收穫的只有絕望,而不是糧食。

    種地的農民沒了收成,日子過不下去,要麼餓死,要麼逃亡。

    若旱情嚴重,災區就會出現大量流民,屆時遍地乾柴,只需一個火星就能點燃。

    李笠可不想自己治下發生這種事,於是一直在郡內巡察,看看各地的抗旱情況如何。

    巡察的結果,總體而言是‘暫無大礙’。

    因爲去年一年,郡內各地興修水利設施,加上南北鄱水流域水量充裕,所以各地現有或者剛建好的堰壩都多多少少蓄了水。

    南北鄱水上新建的各級堰壩,也正好將河流變成‘階梯水庫’,現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但是,光有‘出’沒有‘入’,遲早會見底,李笠不清楚這旱情會持續多久,所以十分擔心。

    因爲農民是看天喫飯,一年忙到頭,如果秋天收成不好,收入低於成本,當年就會負債累累。

    許多農民春天時要先借錢,才能買種子耕種,期間日常生活之中急需用錢,又得借錢。

    到了秋天,收入要拿來還債,扣去各種成本,剩下的糧食纔是自己的。

    所以,一旦旱情明顯影響收成,年底,會有很多農民破產,土地被債主(一般是地主)收走,進而導致官府的‘稅基’流失。

    李笠自己喫過苦,所以不希望看到百姓流離失所,但下不下雨他說了不算,只能看天。

    臨時從附近村落叫來的幾個農民,侷促不安的候在旁邊,李笠讓吏員請他們過來,然後一起站在大樹下聊天。

    “我家在彭蠡湖邊,打漁的,不怕水會幹,就怕日頭毒。”

    李笠的開場白,根本就沒有一絲官威,說的是地道鄱陽話,幾個農民聽了一愣,隨即覺得這個年輕的大官很親切。

    感覺不是高高在上的父母官,而是鄰村來串門的後生,於是沒有那麼緊張了。

    李笠接着說:“可種田就不行了,沒有水,莊稼就受不了。”

    “我看看這溝渠的水倒是挺多,只是萬一,接下來還是不下雨,堰裏蓄的水,能撐多久?”

    一名年長的農民回答:“府君,堰裏的水,若一直不下雨,至少能撐上一個月。”

    “一個月?那還是不下雨呢?”

    “唉,真要是那樣,那就只能認命了。”老農一臉認命的表情,其他人也都默默點頭。

    李笠又問:“那麼,你們年初借的錢,萬一年底還不上,如何是好?”

    “府君,我們借錢時,借契寫清楚了,若因爲歉收,還不完本、息,可以等到來年秋天,一併還了,不利滾利。”

    “若如此,來年春耕,你們借錢,利息莫不是要增加?”

    “不,利息一樣,畢竟不在官府那裏寫借契,就是不算數的,如今我們這裏,放債的只有兩家,定好了利息,是不能變的。”

    這就是所謂的“專營”,一個地區,只有一到數家商號可以放債,李笠想了解的就是這些商號,到底有沒有按規定的低息放債。

    他巡察了很多地方,和當地農民交談,所聽到的說法,都是各地‘專營’的商號遵守規定放債。

    如此一來,農民的抗災能力,勉強上升了一點。

    自古以來,放高利貸都是土地兼併的最佳手段,上至權貴,下至各地土財主,放高利貸的目的除了斂財,就是兼併田產。

    每到災年,就是土地兼併的大好時節,無數看天喫飯的農民因爲糧食歉收、絕收,無以爲繼,只能借錢糧度日。

    有了債務,就如同脖子上套了吊索,遲早要利滾利,傾家蕩產。

    正所謂“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肯定有人會質疑:你借錢的時候,怎麼不嫌利息高?要還錢的時候,就有臉喊不公平?

    公平,很公平,農民向大戶借高利貸是沒得選,現在李三郎拿刀頂着大戶胸膛,‘建議’大戶低息放債,大戶也沒得選。

    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很公平嘛!

    李笠能打仗,有兵,有狐朋狗友捧場,所以現在鄱陽郡的‘債務專營’實行得不錯。

    那些不聽話的,已經全家整整齊齊了。

    李笠收回思緒,看着眼前這幾位淳樸的農民,聽對方絮絮叨叨說着家長裏短,臉上時不時洋溢着笑容。

    他可以聽得出,這一年來的變化,讓這幾位對未來生活充滿信心。

    百姓對改善生活有了信心,李笠作爲地方官,也有了信心。

    待得農民離去,李笠不急着走,召見在這地區販鹽的某商號掌櫃。

    黃家商號的掌櫃。

    開賭檔的黃大車及兒子們,如今已轉行,辦商號做‘專營’,其中之一就是販鹽。

    自古以來,販鹽就是暴利,李笠讓妻家捧這飯碗,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此刻,面對李笠的詢問,掌櫃畢恭畢敬回答:“府君,鄙號今年的銷量,比起去年同期增加了六成。”

    李笠問:“這些買鹽的人,有沒有私下裏轉賣?”

    “不可能的,周邊地區都劃好範圍,別家專營,哪裏容許他們私下販賣。”

    “也就是說,這裏的人口,比去年增加了將近六成?”

    “小人以爲,差不多。”

    “可是官府那裏,編戶數沒增加多少。”李笠此問,有質疑地方官吏統計人口戶籍不到位的意思。

    這年頭,人口統計很難做到準確,但從鹽的銷量上,大概可以估算出一個粗略的數字,畢竟這玩意不能當飯喫,卻又必不可少。

    “府君,增加的人,也許是僱來開荒的青壯,秋後是要回去的,來年開春再來,所以入不得戶籍,算不得隱瞞。”

    這是暗中幫地方官吏開脫,李笠聞言瞥了一眼對方:“你倒是會體諒人吶。”

    掌櫃乾笑着,絲毫不驚慌。

    李府君是什麼人?畢竟是黃家女婿嘛,怎麼會爲難自家人呢?

    買賣人,八面玲瓏是必備技能,李笠不想糾結這個問題,又說:“鹽,我方纔從一戶人家裏拿了些,嚐了嚐,沒什麼泥沙。”

    “這不錯,就不知道,往後會不會還這麼好。”

    “府君放心,鄙號的鹽,絕不會摻泥沙。”

    “其他商號呢?有沒有聽說,以次充好?”

    “沒有,小的未曾聽說。”

    聽沒聽說,實話不該在這場合說,李笠不過是例行公事。

    畢竟黃家商號的食鹽銷量,以及掌櫃、夥計在各地聽到的消息,李笠都是知道的。

    也就是說,他的耳目很多,所以鄱陽郡內各地的民情,大概能探得大概。

    簡而言之,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他親自帶兵出擊,三兩下化解江州危局,讓許多人對‘鄱陽明天會更好’的信心大漲,堅定了在鄱陽郡“投資、置業”的決心。

    因爲戰亂被中斷將近兩個月的商路,通暢後,立刻迎來了‘報復性消費’,各地商賈雲集鄱陽,要把被耽擱了兩個月的買賣補回來。

    所以,即便烈日當空,久旱未雨,李笠目前也只是擔心,不至於驚慌失措。

    大夥對他有信心,這樣就夠了,若旱情真的嚴重,他可以調集更多的人力物力抗旱救災。

    但別處就未必能做到。

    李笠看着四周一片烈日暴曬,又有擔心涌上心頭。

    去年,三吳地區雨水少,所以旱情初現,糧食產量明顯下降。

    今年,江州這邊也明顯雨水少,恐怕三吳地區的旱情會更嚴重。

    歷年,江州、湘州糧食大量輸入人口密集的三吳之地,如今,江州、湘州因爲各種原因,糧食減產已成定局。

    三吳地區因爲旱情,糧食缺口增大,朝廷又要大規模用兵,得保證軍隊的糧食供應。

    恐怕到了秋天,天子要爲糧食問題焦頭爛額了。

    兩個強鄰虎視眈眈,其中一個已經動手趁火打劫,萬一另一個也動手,朝廷應對不當,那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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