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陌上塵飛 >第三十五章 離奇荒唐的想法
    三天後,一大早我就騎自行車趕到市人民醫院。

    到父親病房門口,我伸出左手看了看手錶,剛剛北京時間七點整。

    我推開門,看見父親躺在牀上,輸液瓶裏還在往下滴着液體,小姐明花正拿着碗筷準備出去沖洗。

    小姐向我笑笑,我沒出聲,只是心有靈犀地跟着小姐一起去盥洗室。

    我一邊幫着小姐洗碗,一邊問:“明玉哥怎麼沒來啊?說好了這三天不是由他陪爸爸嗎?”

    聞言,小姐很是不屑地一笑:“他?忙着呢。只知道把小家忙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還提什麼老爸?多大的一個事啊。”

    “話不能這麼說,你不忙嗎?”我一口否決,顯然生氣了,“這幾天盯住你,你不累啊?”

    “累?挺着吧,總不至於比老爸還累吧?其實,他不來倒更好,以免發生意外。”小姐回答得那麼迅速,語氣又那麼堅決。

    我立即聽出了小姐話中有話,連忙問:“發生意外?怎麼說?”

    小姐收拾好碗筷,平靜的臉上佈滿憤怒:“開刀第一天晚上,說好了由他看上半夜,可我十一點多醒來,擡眼卻看到輸液瓶裏已經沒有了一滴藥液,輸液管裏卻紅了長長的大半截。我嚇得大叫,趕快去喊護士換輸液瓶。呵呵,這時候呢,明玉纔打着哈欠醒過來。”

    我驚訝緊張得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仍心有餘悸地問:“如果空氣進了血管怎麼辦?如果你當時不擡頭看怎麼辦?明玉啊明玉,真是個大混蛋!”

    小姐走出盥洗室,側過臉對緊跟她身後的我說:“他?哼,心裏只裝着他自己,哪有別人的空間?初中畢業那一年,老師、校長接連到家裏來說服媽媽,動員她讓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的我去讀紅旗中學的高中。軟磨硬纏下,媽呢都答應了,可是明玉,他卻來橫插了一槓子,說什麼他沒有讀高中,我也不能讀。”

    到病房前,我們談話也結束了。

    我輕輕推開門,這時爸爸轉過身看見了我,馬上笑着說:“明溪啊,來得這麼早?”

    我趕緊走過去,一把拉住父親的手,問長問短:“爸爸,好多了吧?躺在這難受嗎?來,我把牀提高一些,這樣會舒服不少的。”

    於是,我把牀搖高到父親滿意的位置,接着對小姐明花說:“姐,你回去忙自己的事吧,這裏一切都交給我。你放心,市優省優國優,絕對優質服務,包你滿意。”

    小姐明花又恨又愛地白了我一眼:“就你會說。這可不是電視上打廣告,你可要拿出實際行動的。”

    小姐又走到父親跟前,溫柔地說:“爸,我走了,我會再來看你的。你要聽明溪的話呀。”

    就在小姐明花出去關上門的那一刻,我似乎聽到對面病牀上那位坐着的中年婦人低聲嘀咕了一句:“真像!”我疑惑地把目光投向她,她向我矜持地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

    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不禁迅速瞥了她一眼。

    她長得並不美麗,小而明亮的眼睛,白淨的皮膚;打扮得也不華美,上身穿一件暗紅色的立領棉布春秋衫,下身穿着黑色絲織褲,可以說有些樸素,但全身散發着一種高貴的光芒,讓人產生接近又不敢靠近的慾望。

    我對她笑了笑,有點冷漠,再帶點高傲。你能如此,難道我不會?

    但我始終覺得我是晚輩,如此不太禮貌,於是張開了口,問候了她一句:“您好!”

    她眼睛裏閃現出一絲令人不易察覺的光芒,瞬息間又消失了:“你好,你是這位老先生的小兒子吧?”

    看來父親或哥哥姐姐在病房談了些什麼,大家都知道了。

    我沒有半分猶豫,很爽快地回答:“是,我就是那個在鄉下教書的小兒子。”

    那位高貴的婦人不禁笑了:“你真聰明!”

    “過獎過獎。您貴姓?”我一邊滑稽地直搖手,一邊問道。

    她擡起左手,向我優雅地搖搖,我這才發覺她手上帶着一隻翠綠色的玉鐲:“免了吧。我姓宗,寶蓋頭,下邊一個表示的‘示’。”

    父親慈祥地看着我們交談,我抱歉地向父親笑笑:“爸,從這時起,我保持沉默,做我該做的事。你休息吧,有什麼事叫我。”

    “沒什麼,”父親輕聲地說,“你忙你的吧。”

    我在牀頭櫃上鋪開稿紙,準備利用這幾天時間完成省級月刊《初中生園地》主編的約稿。

    一篇草稿剛剛打好,一擡頭就看見門口進來一箇中年男人,手裏提着飯盒,望見我先是一楞神,面部露出震驚,然後又收回目光向對面牀位走過去,一邊還風趣地說:“我親自下廚做的你喜歡喫的餛飩,夫人啊,嚐嚐家庭主男做的餛飩味道吧。”

    我心中暗笑,竟然還有這麼討好老婆的男人。

    再瞧瞧他,我馬上就呆住了——

    彷彿在哪兒見過他!肯定在哪兒見過他!

    要不然看他怎麼那麼眼熟,那麼親切,那麼和藹,那麼似曾相識?!

    妻子喫完了,他收拾好飯盒,微笑着把目光投向我,我也淡淡地笑着凝視着他。

    他長着一張粗獷而英氣逼人的長方形臉:突出的濃眉,深藏的雙眼,顴骨略高,肌肉厚重;這一切簡直就是力量的化身……他的一雙犀利而溫和的眼睛盯着我,飽滿的嘴脣微微張開,左頰上的肌肉鼓起一道道棱子。

    上身穿着淺藍色襯衫,下身配上銀白色西褲,加上腳上皮鞋的咖啡色,完全勾勒出成功男人的風采,但這種風采之中卻有一種令人起敬而又平易可親的氣質。

    直到傳來一聲詢問,我才從出神的觀察中一下子跳了出來。

    “老伯,這是你小兒子吧?人長得又帥氣又聰明!”

    很奇怪,這種低級的讚美我現在聽起來居然感到很愜意很舒心。

    父親在一旁接話了,聲音裏掩飾不住內心深處的得意與自豪:“這就是我小兒子,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的,工作很出色,還上過廣播電視……”

    “爸,哪有這麼誇兒子的,” 我聽了真有點不樂意了,連忙打斷他的話,“我只不過做了自己該做的罷了。”

    大家都輕聲笑起來。

    由於剛做過手術,父親的小便是直接通過一根塑料管導入小便缸的。

    我端着小便缸到廁所沖洗,回到病房每隔一小段時間就給父親翻身,還時不時地盯一眼輸液瓶。父親嫌醫院的飯菜不好喫,要喫餛飩。我想,可能看見對面的夫人喫得很香的緣故吧。

    我下了四樓,到街上爲老父親下了一碗。端上來父親只吃了一半,說喫不下去了。

    我說沒有關係,我喫得下呢,於是一口氣把它喫完。因爲擔心父親中午可能有什麼狀況,再說輸液瓶裏的藥水還沒吊完,我從包裏拿出了一瓶早準備好的咖啡,衝了一杯喝了下去。

    我有午休的習慣,奇怪的是對咖啡和茶葉特別敏感,只要喝一些馬上就特興奮,瞌睡蟲自然只剩下逃之夭夭的命運。

    真是立竿見影。

    一杯咖啡下肚,頭腦非常清醒,沒有一點睡意。

    我翻開了一本詩集,入神地看起來。看了不知有多長時間,突然,我有種奇異的感覺,感覺到牀背後有人。是誰?我往後仰起頭,於是我看到了一張溫和慈祥、英俊成熟的臉,這張臉都快靠近我的鼻尖了。

    我臉上每一寸肌膚都承受着他呼出的熱氣的撫摩,很奇怪,我竟然喜歡這種味道。

    霎那之間,我竟然產生了一種離奇甚至荒唐的想法。

    可是,我不敢說,不想說,更不願說。

    我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很平靜地對他說了一句:“我以爲是誰呢,原來是你。我還不知道你尊姓什麼呢。你也喜歡詩嗎?”

    他看着我,輕輕拍拍我的頭:“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呢,我非常喜歡。我嘛,姓林,林沖的林。”說完,似乎有些不捨地回到了他妻子身邊。

    晚上,爲父親忙完一切之後,我坐在空牀上寫稿子。

    不知何時,對面的林先生進來了,後面還跟着一箇中年男人。

    我注意力不能集中在寫約稿上,可能因爲喝咖啡吧,但爲什麼卻注意林先生的一舉一動呢?與下午那種離奇的想法有關嗎?難道、難道他就是……

    我迷惘了,又好像喝了酒一般的處於半夢半醒之間。

    看到林先生他們談笑風生,我似乎成了一條奔流的小溪,心情隨之舒暢起來。

    恍惚中,我聽到林先生彷彿問我:“你看,我與他長得像嗎?”

    我看看坐在他旁邊的那一位,脫口而出:“長得蠻像的,好像兄弟倆。”

    聽了我的回答,他倆居然哈哈笑起來,林先生忙着向我解釋:“其實,他只是我的連襟,在市人民醫院建築工地上搞預算。上午的餛飩,就是在他那裏下的。”

    我恍然大悟,覺得自己真真白癡。

    既然是連襟,那怎麼可能長得像兄弟倆呢?

    而我,卻弱智地作了肯定的回答,唉,今天我究竟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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