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陌上塵飛 >第三十六章 無情的生父
    第二天上午,照看父親睡着之後,我就拿出了稿紙、鋼筆,坐在牀頭桌前。

    剛準備寫約稿,卻發現對面林先生不斷地對我使眼色。

    我明白,那是讓我去病房外的陽臺。

    去陽臺幹什麼?

    我們到了那麼熟悉的地步了嗎?

    不知怎麼的,我心中一下子敲起了躁動的小鼓。

    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神祕地拖拽着我,我站起了身子,走向陽臺。

    當林先生的手搭上我肩膀的時候,當他的目光籠罩着我的時候,當他微笑的光芒驀地射向我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種震顫,一種溫暖,感受到了一種甘甜,一種酸苦,就像離羣的鳥兒撲向了親人的懷抱,就像孤獨的旅行者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可以躺在夢想中的綠洲!

    他就是我父親、親生父親嗎?難道人世間居然有這麼巧合的事?!

    上天是不是被我一遍遍的祈禱感動而賜給我生身之父?

    喜悅、幸福立即漾滿全身每個細胞。

    然而,敏感的神經卻瞬間讓我從激動的峯巔跌入悲哀的深淵。

    難道血緣關係竟然會有這麼大的魔力,片刻就戰勝了幾十年的深情養育之恩?

    更何況,我面前的這個男人,在我最需要幫助、最需要關心、最需要引導的時候,他在哪裏呢?他不是早早把我給拋棄了嗎?我有什麼理由感到幸福感到喜悅甚至感到激動?!

    什麼叫失望?什麼叫煎熬?什麼叫哀憐?什麼叫痛苦?

    一切都在此刻向我瘋狂襲來。

    我想張開口對他說什麼,可理智的堤岸鎖住了感情的驚濤駭浪。

    我強忍住心底掀起的風暴,什麼也沒有說,臉上僅僅露出一絲蒼涼和淡泊。

    林先生重重地拍着我後背,臉上佈滿關切的微笑:“怎麼不說話?有什麼心思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把目光調向遠處林立的高樓,自顧自地說着。

    “也許前兩天你與我哥哥姐姐閒聊中對我瞭解了不少。我六八年出生,九歲喪母,是爸爸辛辛苦苦地供我上大學,又花一切代價幫我娶妻生子。”

    “我知道他不是我親生父親,可是我已經把他當作我的親生父親。”

    “上高中時我就發誓,爲了養育我的父親,我可以犧牲一切。陶淵明的那首詩,說得多好啊: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落地爲兄弟,何必骨肉親。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林先生依然笑着,他接着問我:“你心甘情願在農村教書,不想調進城裏?”

    我擡頭望着天空那片漂浮的雲彩,距離我很遠,似乎又很近。

    原本準備平靜的敘說,卻成了胸中怨恨的發泄。

    “一開始不願,後來愛上了學校的孩子們,一次次放棄了進城的機會。”

    “其實我最想做的就是記者,要麼是祕書什麼的。也許這輩子也實現不了自己的願望了,因爲我沒有任何背景。大學畢業那年,本來我可以留校任教,可惜,一個有叔叔當副市長的同學留校了。”

    “呵呵,前不久呢,我有提拔做副校長的機會,可是卻被一個有舅爺做副鄉長的老師搶了先。不僅如此,就要批覆的預備黨員,也出於某些原因吶,讓人一下子給扒了。”

    “如果,我真有背景,我肯定不會藉助別人的秋風而居高聲自遠!”

    “我以此爲最大的恥辱!我更痛恨這種人!”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不時用眼角餘光掃視着那人。

    我發覺,隨着我敘說,他臉色變了好幾次,又閃電般恢復常態。

    淡淡的笑容重新綻放在他臉上,他熱心地問我:“這兩天,你寫什麼呢?”

    我看着遠方,其實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只是做做樣子而已:“今年五月在省城舉行的‘紅燭杯’中青年教師教學論文大賽頒獎期間,《初中生園地》雜誌主編對獲得一等獎的我很有好感,邀請我爲刊物寫一組指導學生語文課文學習的文章,從初一寫到初三,週期三年,欄目暫定爲‘課文導航’。這兩天寫的就是這東西。”

    他又重重地拍拍我後背,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喜悅與激動:“不錯嘛,不錯。看來,你的特長不僅僅如此吧?”

    人都是喜歡讚美的陽光的。

    此刻,我想以自己的優秀,來證明培養我二十幾年的父親的優秀。

    在潛意識裏,我又何嘗沒有這樣一種打算?或許你的拋棄,正造就了一個優秀兒子。

    我就是要讓你後悔,我就是要讓你傷心,我就是要讓你愧疚當時的選擇。

    潛意識裏,我更要以此了放大這個男人的冷漠無情。

    於是,我如數家珍地敘述起來。

    當然,我絕對不是那種孤芳自賞驕傲不羣:“其實也不能說是特長,只不過發表了幾篇散文幾首詩歌而已,還有幾篇文章在全國獲得了一等獎,唱歌比賽獲得一等獎,今年參加全市語文教學能手比賽,獲得一等獎。”

    “呵呵,是個才子嘛。”他情不自禁地讚歎起來,我聽出了他發自肺腑的快意,“革命尚未成功,朋友尚需努力啊!”

    他張開口還想說什麼,卻被病房裏妻子的呼喊打斷了。

    陽臺上這一段短暫的交談,也就很自然地畫上了句號,我心裏卻產生了一種失落。

    下午大約四點,林先生在一邊與我商量:“小楚啊,醫院浴室四點半開門,與我一同去洗澡吧,可以嗎?”

    爲什麼約我一道洗澡?是對我進行深入的觀察以證明什麼更重要的結論嗎?我也不是需要類似的印證嗎?

    我沒有半絲猶疑,順口自然答應道:“好吧,今天再不洗,我可就快成一座移動廁所啦。”

    整理好衣褲,帶着洗澡必需品,與父親打了聲招呼,我和林先生去洗澡了。

    去浴室的路上,林先生說要找他連襟拿沐浴液,於是拐了一條小路,走進醫院的建築工地。他連襟正坐在一座簡易搭建的房子裏辦公,看到我倆去了,趕忙迎出來,似乎很高興,更多的似乎很驚訝。

    他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純淨水,聊了一會兒之後,我跟着林先生向浴室走去。

    到浴室賣票窗口,他去買票,由於來得早,買票的就我們兩人。

    他拿着票轉身笑着說:“算我請客吧。”

    我也笑笑:“明天我來。”

    走進浴室,我們開始爽利地脫衣服。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對面的空位,不願意讓他發覺我在注意他,裝作一無所知。

    身邊傳來了他的問話:“小楚,你喜歡體育嗎?”

    我很想轉過頭去觀察脫去衣服的他,可我仍然保持住鎮靜,一邊脫掉內褲,一邊拿起香皂,頭也不回地走進洗澡間:“喜歡啊。喜歡打羽毛球,從高中開始,幾乎堅持每天跑步。你呢?”

    他站在水龍頭下,因爲我聽到了水龍頭裏的水噴射在地面發出的嘩嘩聲。

    難道他也喜歡淋浴?

    來不及多想,他那渾厚的聲音就擊打起我的耳鼓:“也喜歡運動。不管工作多忙,幾乎每天都會抽出點時間鍛鍊。”

    我扭開水龍頭,溫熱的水霎那間衝向我全身,彷彿千萬只纖細的手指在我的肌膚上按摩。

    在享受着它給予我的快意的同時,我有意無意地瞥了瞥他那一邊,他正低着頭閉着眼,往頭上抹洗髮液,並不斷地用手搓揉頭髮。

    看着看着,我不禁驚呆了,面前的身軀似曾相識,難道是我嗎?

    四肢長,細腰寬肩膀,胸膛高高隆起,似乎身上所有的肌肉都硬梆梆的,讓人看了好像沉浸到夢幻或者神話之中。我側着頭看見他勻稱的腿上分佈着一層濃密的汗毛,隨着他一緊一鬆的用力,腿上的肌肉線條也清晰流暢,身上的水滴匯成一條條小小的溪流順着肌肉的凹隙淌下來……

    “你正在想什麼呢?”

    他親切溫和的詢問把我從冥想中驚醒。

    我這才發覺他已經轉過了頭,正一臉微笑地注視着我。

    我瞬間醒悟過來,把聲音修飾得平靜而鎮定,臉上露出淡然的笑容:“我在想,你所從事的,到底是什麼工作呢?”

    “你說我像幹什麼的?”他大眼睛裏呈現孩子似的狡黠,可又不乏那種成熟、堅韌和可以信賴的厚重質感,體現了一種東方的男子特有的魅力,臉上還有一種很特殊的神態讓人捉摸不透。

    盯住他健美的身子,我目光霸道地從上看到下,從左看到右,一臉壞笑地故意答道:“我看吶,你大概率是游泳運動員,難道不是?”

    “是嗎?”他露出那種似乎可以看透別人內心的清澈睿智的眼神,還有那種高貴卻不盛氣凌人、謙遜卻不媚俗圓滑的氣質,“那你就當我是游泳健將好啦!對了,你喜歡游泳嗎?”

    我根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順着我的話回答。

    不過他的問話,卻勾起了我久遠的往事。

    我喜歡游泳嗎?

    他的問話,一時讓我不得不想起小學三年級時那一年暑假。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