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廚裏做工的還有二人,一個老楊頭,一個楊婆子,兩人是夫妻關係,皆是頭髮花白,年紀不輕,同老張頭一樣從唐國派送過來,不過比起老張頭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這兩人卻和藹可親。
兩人知道南宮鑰被周朝看得重,初時對她也很是恭敬,後來一問一答便因爲南宮鑰胡扯亂說的性子逐漸演變成了閒話家常。幾句話便扯到了老張頭身上。
說來老張頭的事也不是什麼祕密,雖說背後議論人不好,可這閒話一旦開了口就想不到要不要閉嘴這一層了。南宮鑰這才曉得,那老張頭家裏本有二個兄弟,有妻有兒有女,也算是個普普通通有盼頭的家。
後頭兩個弟弟,參了軍,在軍隊乾得很好,比起他來算得上小有本事,後來卻死在了戰場上;女兒本嫁了個尋常人家,夫妻倒也算相敬如賓,卻難產一屍兩命;兒子後來是被徵去了軍隊,結局依然是戰死,兒子死後半年,媳婦改嫁,老妻一口氣沒緩回來便去了,只留下一個不到知事之年的孫子。
小孫子本是寄養在鄉下遠房親戚家中,哪能望得住別人家像待自家孩兒一樣,只望着憑他寄過去的銀兩給口飽飯照看着,自己在唐君宮中多掙些銀錢再回家好讓孫子能讀上書。可這小孫子,近日也失足從樹上跌下死了,如今一切成空。
這老張頭當年憑着弟弟的關係進了唐君宮中的膳房做事。老張頭爲人忠厚老實,家中兩個弟弟戰死後倒也一直沒讓他離開,直到如今和唐君宮中另兩個在膳房中做事的老人被送到春城做事。
按他自己的話來說,老天不長眼,能振興家門的死了,留下他個不中用的,倒是活下來了。
老張頭這一生的遭遇讓人唏噓,家中發生了這麼多事卻從不與人抱怨,這人心中不知壓下了多少痛苦,那些磨難讓他越來越消沉。
臨走時,老張頭回來了,兩人打了個照面,南宮鑰扶住他正往下拜的手,笑眯眯地道:“張老丈,聽說你醋溜魚做得極好,明日午時請幫我做一道,順帶着來跟我講一講這魚是怎麼做的,可好?嗯……我就在我院子外那處涼亭裏等你。”
老張頭眯着眼睛看了看屋檐外的天空,金秋十月,南方的天白日裏倒還算得上是豔陽高照。他點點頭,面上沒有什麼表情,訥訥地道:“明日的天也好,我明日午時會將醋溜魚送過去。”
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南宮鑰看着眼前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心裏頭揪得緊。人到暮年,全家皆亡,孤身一人在外,未來是一路沒有起伏直到死亡的晚年。
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境?絕望?悲痛?苦?恨?都有吧……可從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如同一個活着的人偶,已經沒有了自己的思想……
第二日,果然是個豔陽天,南宮鑰收拾妥帖,早早地便去了涼亭。涼亭外綠蔭環繞,四周罩了層薄紗用來阻隔蚊蟲,南宮鑰自己將門簾捲起來,坐在裏頭等着老張頭過來。
不多不少,時間剛好到午時,老張頭便提着個食盒走了過來。依舊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態度,面上沒有表情,放下食盒便要退出去。
老張頭低着頭,背書一樣的把這道菜從選材到用料再到如何烹飪,一步一步說了個清清楚楚,說完便閉嘴,低着頭等着南宮鑰說話。
“嗯,果然不簡單,所以說啊,這同樣的菜不同的人做出來味兒都有所差別。”她頗惋惜:“我這個手藝,即便是能將你說的這些都倒背如流恐怕也做不出這樣的美味。”
老張頭躬了躬身:“姑娘喜歡喫隨時可以叫我做。”
難得等到個能與老張頭說話的機會,南宮鑰哪能放過,看他又準備要走忙喊住他:“你這拿手好菜,定然是做過很多年了,以往試過你這手藝的人定然都說好吧。”
南宮鑰擡眸,看着老張頭的面容有一絲輕微的裂痕,流露出了極端的痛楚,然則裂痕出現便有繼續擴大之勢,南宮鑰覺得自己很殘忍,將這等剝人傷疤之事做得這樣順手。
她不自然地擡手攏了攏耳邊的垂髮,打破在這寂靜之下越發沉重的空氣:“張老丈……我聽說了你小孫子的事,我可以幫你見他一面。”
面前的人似乎沒有聽見她說的話,依舊呆立着,臉色越發難看。南宮鑰只能視而不見,她還指着用這個作爲交換,到時候可以讓他拿點虞?忠文的藥渣出來。
筷子點了點桌面:“我可以喚鬼,新死之魂亦可,只要你身上帶着他貼身的物件就行。”
老張頭猛地擡頭,臉上的肌肉抽動,像是在極力忍着什麼:“我不見!”老人聲音陡然增大,腦門上泌出了許多汗,片刻後轉身往外急步而去,悲切的聲音低低傳來:“是啊……都走了……我還留着幹什麼……”
南宮鑰站起來追了兩步,喊到:“我說的是真的,張老丈,你想通了明日來找我,我還在這裏等你。”
老張頭腳下不停,在她說完這句話時人已消失在院牆內。南宮鑰重重地坐下,看着眼前色澤鮮亮的醋溜魚,卻沒有半點想喫的興趣,她挑了人家的痛處,揭了人家的傷疤,此刻若還能喫得下魚才真是沒有心肝。
望着院牆外的那片藍天,沉重的心情慢慢在白雲翻飛中放空。那白雲分開聚攏,像是聚出了申弘的笑臉,她晃了晃神,喃喃道:“澤弘……我好想你……”
夜裏,南宮鑰做了個夢,夢中漆黑一片,卻偏又能看到幾個看不見臉黑乎乎影子般的人一直追着她不放,她想跑,可就是跑不快,眼看着那幾個黑影就要追上她時,嚇得一聲驚叫,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摸着“砰砰”跳個不停的心,南宮鑰腦子裏一遍遍回放着白日裏老張頭最後說的那句話,心下一揪。她暗道一聲不好,扯過裙子兩三下套好,披着頭髮便往外衝。
背後冷風習習,南宮鑰心裏頭曉得這事瞞不住無面了,只希望是她自己想多了,那老張頭此時正在牀上酣睡纔好。她隨手抓住一個值夜的人問了老張頭的住處,這一通急跑驚動了暗夜裏不少的人,卻沒有人攔着她。
後廚小院裏有一間偏房,便是老張頭一人的住處。夜風習習,終於帶上了些秋夜的寒涼,後廚的小院子裏空寂得像是沒有人居住,不大的院子裏黑燈瞎火,緊閉的房門讓人生出一股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