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屋前石板上,會揚起一陣細灰,留下清晰的腳印,過幾天再來,又會發現腳印不見了。幾乎每頁門框上都有蝕朽的蟻洞,每座屋子都能看到一處檐角,上有吊着蛛絲的空燕巢。陳舊的故事泛了黃,黑白的寂寞在發酵。
這是一個被遺忘的地方。
土坡的一個角落裏有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兩名尋龍境武者輪流把守,扶搖子交待過他們必須盯緊,無論何時都不能放任何人進去。是以之前漫天炎火,生死關頭他們也未曾離開片刻。
天色近晚,天邊拉出一抹深藍,追逐着落霞的餘暉,不知不覺浸過了整個蒼穹,一輪彎月悄悄伏到院牆冒出的枝頭上。天上重歸安寧,不知戰局如何,危機是否已經解除。
幾間破敗小築錯落空出的彎曲夾道中,一個黑影緩緩而上,踏出沉重的腳步聲。警惕的守衛武者拔劍出鞘,喝一聲:“誰!”
“是我。”扶搖子的身形在夜色中顯露,臉色蒼白得有些刺目。
“宗主,您受傷了?”武者忙迎上去攙扶。
“不礙事,”扶搖子輕拍他手背,“你們喫過飯沒。”
“沒,田姨還沒來。”
“回去喫吧,回去後就不用再來了。”
“宗主,這是……”
“魔毒的解藥沒必要再試配了,紫霓真人,就讓她自生自滅吧。”
“……是。”
山坡下一名包着花布頭巾的婦女拎着食籃蹬蹬蹬跑上來,氣喘吁吁。
“呼呼……哎呀大兄弟,真對不住,剛纔外面打得厲害,嚇得我都不敢燒飯了。這不,剛弄好就一路跑着送過來,片刻不敢耽擱。餓壞了吧,來,趁熱喫……”
田姨半蹲着緩過了勁,打開食籃蓋子,才瞥見扶搖子,“喲,宗主也在呢,好久不見啊,您老人家身體可好?”之所以尊稱扶搖子老人家,是因爲她年幼的時候他模樣就跟現在差不多。幾十年過去,他除了頭髮白了些,麪皮還是那麼俊,還是那麼年輕。
“你們這些會修道的人吶,真是好福氣,不像我,一眨眼就人老珠黃嘍,不知還能看多少天的太陽。”田姨嘆息道。
扶搖子開懷大笑,“哈哈哈,老而不死是爲賊,田妹妹何必羨慕。我倒是想和你一樣活得簡簡單單。”
田姨老臉一紅,這麼一把年紀被人喚作妹妹,心裏老鹿亂撞呢。
食盒裏有三人份的飯,兩份屬於守衛的武者,一份給地牢裏的紫霓。紫霓變成食人魔之後,一度只吃生肉,但扶搖子堅持只給她人類的飯食,她餓極之下也就什麼都肯吃了。
院落的一側有一株藤蘿,粉紫色的花串掩映着一個石砌土包,當中有一扇要彎腰才能進的小鐵門,順階而下,走過一條短短的甬道,就能看到紫霓。
土包旁有一孔只有少女腰粗的井,旁邊是一口裝滿水的大缸。田姨打開井蓋,頓時傳出一股惡臭,但她習以爲常,用木桶往井裏灌水。幾次之後,便見山坡下的溝渠裏不斷排出腌臢污穢之物,漂着漂着擠到一處不動了,等一下她還要過去收拾。
大半缸水灌下去,渠口不見東西流出來了,田姨用一塊破布包起食籃裏剩下的飯菜,扔進井裏,再蓋上井蓋。以前曾試過用繩子把食籃吊下去,結果連繩子都被咬斷,只好改用此法,每天費兩塊布了。
扶搖子坐在一邊,默默看她弄完,道:“田妹,明天就不用送飯過來了,以後也不用了。”
“這大半年,辛苦你了。”
“辛苦啥,沒有事做,我這把老骨頭怕是要散得更快嘍。”田姨嘟囔着離開。
鐵門上掛着一把鎖,由於長時間不動,鎖芯十分滯澀,扶搖子很有耐心地用鑰匙將其轉開。門的另一面被溼氣腐蝕,變得鏽跡斑斑,隨着沉重的嘎吱聲,碎渣如雪紛落。一種奇臭噴涌而出,竟把幾串紫藤花薰成了青黑色。
除了扶搖子偶爾進來,從來沒人來過地牢,正趴在地上舔飯食的紫霓受了驚擾,騰地爬起來,發出一陣低吼。當扶搖子用火摺子點亮牢裏的壁燈時,看到鐵柵門後面的她如惡犬一般向他齜牙。
紫霓同所有食人魔一樣頂着個光頭,唯一的不同是腹大如鼓,周身裹着一層穢物凝結成的硬殼。
她身處的石室裏到處是衝不走的糞漬,綠頭蒼蠅貼在上面覓食,嗡嗡吵叫,彷彿警告那些鑽進鑽出的蛆蟲不要分享它們的大餐。角落裏孤伶伶躺着那隻被她咬得稀爛的籃子。
看着眼前這頭畸形怪物,扶搖子老淚縱橫,思緒飄回了十個月前。
那時的紫霓和從前沒什麼分別,動人的容貌未變。經不住青霄的苦苦哀求,扶搖子答應盡全力救她,親自調配了幾種藥膏,敷到她腰部傷口上。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羅衣半落,背如滑玉。當紫霓因藥效劇烈而痛得暈倒在他懷裏時,自詡百年道心堅固,俗欲不纏身的扶搖子竟升起了邪念。
細撫繞指烏髮,輕解伊人曼裳,一場如癡如醉的情夢中,扶搖子第一次體會到生爲男人的快樂,也鑄下了平生最大的過錯,但他並不後悔。當他知道紫霓懷上他的孩子時,心中滋味難以想象。
“紫霓啊,你認得我麼……”扶搖子哆嗦着手,摸向那依稀可見往日清秀的臉頰。視線往下移,是一對沉甸甸脹鼓鼓的黑色乳·房。
縱然你已成魔身,依然擁有母性的神聖。
“啊——”他正沉浸於激動難捺的情緒中,忽然被紫霓咬住手,喫痛之下,用力將其推開,兩截斷指隨之飛出。
紫霓在地上翻了幾個滾,發出痛苦的嗚咽。
“紫霓!”扶搖子一腳將鐵柵門踢倒,衝進去蹲在她身旁,心焦如焚。此時的他不知所措,就像一個普通男人初爲人父,遇到了妻子臨盆的時刻。
紫霓的胯下流出一灘黑水,隨着她一聲聲淒厲的嗥叫,其腹部不停痙攣,產道越擴越大,不一會擠出一個黑油油的小頭。
扶搖子全然忘了斷指處的疼痛,興奮又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握住那個小小頭顱,一點一點往外拉。短短的時間像過了一年一樣漫長,他身上淌出了汗水。
嬰兒的整個身體終於出來了,扶搖子單手舉起它,心底生出一種圓滿的快意,紫霓卻朝他發出虛弱的咆哮。
“給你,給你。”扶搖子傻笑着將嬰兒捧到她懷裏。
紫霓眼中帶着魔物罕見的溫柔,看了嬰兒一眼,輕輕咬斷臍帶與它腹部連接處。嬰兒發出響亮的哭聲,哭一會後,自行摸索着爬到她胸脯,吸吮黑色的乳·汁。
扶搖子嘿嘿笑着觀察嬰兒的一舉一動,好一陣才驚覺紫霓身下的黑色液體越流越多,鋪了一地。再看她的臉時,灰目圓睜,沒了動靜。而他不悲不喜,心靜如水。
“本來想帶你出去,但也許這樣的結果對你來說,纔是最好的解脫吧。放心,不久之後我也會下去,下輩子,我用一生來給你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