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總是不夠。
他憶起了霍蘇在萬波樓同他說“路在腳下，選擇卻在天不在我”時包含着感傷的眉眼，這兩日他感觸更深。
身居高位，萬民的福祉早就與他們捆綁在一起。單單做這一件事，便已經耗盡了一生。若他們貪婪些，還希望保護其他的人，就一定要付出更多的代價纔行。
刑周首先注意到了那張臉的變化，長舒了一口氣，拍拍身邊人的頭。還在爲她家小主子義憤填膺的九洹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你幹嘛呀”
“你在幹嘛捉姦”
“這不明擺着呢嗎，咱主子這麼掏心掏肺的，她個死洛也暗地裏就這麼對他”九洹咬着牙道，腮幫子氣得鼓起來。
刑周覺着他的阿九就像忽然回到了剛認識的時候，他低下頭強忍着笑，說：“你在萬波樓盡學這個了你再瞧瞧那兒站着的是誰”
九洹這才煥然大悟，哪裏有什麼軍師，心下疑惑，“可咱們跟着出來的時候，他不還在屋裏睡着嗎，不然洛也也不敢偷摸着出門兒不是”
“他也就是裝睡。”刑週一臉看破的表情，“一旦涉及那位的事兒，他哪次不做個十全十一點兒紕漏都不會有，怕是來得比我們還早。”
“我看他們也膩味得差不多了，你去問問有什麼吩咐，這天可都大亮了，那頭的事兒可耽誤不得。”九洹別過臉道。
她忽而有些惆悵了。
鬼夙辨識出刑周的腳步聲，並沒有一絲訝異，還將目光投在遠處的九洹身上，微微點頭。
“她就拜託給你們了。”鬼夙說完半句，頓了頓，視線又定在刑周身上兩秒才轉回到洛也身上。
洛也不希望他一個人去，但也清楚自己來鬼界的緣由並不在此。所以她明白，這次的分離，很有可能就是永別。
她心思正重，沒注意到刑周的臉色忽然間變得有些青白。
鬼夙走後，刑週一言不發，默默地走到先前那棵老樹下，附着九洹的左耳說話。
語句不算長，九洹卻理解得異常地慢。
說實話，她完全不希望自己聽得懂。
難怪她方纔便覺着同樣的白煞湖在一夜之間黑了許多，原是湖中被壓制許久的魔氣在這兩日先是因霍蘇的鮮血而興奮地升騰上來，又遇見了正在執念之障中難以掙脫的軍師。二者完美融合的結果，便是表面上去月國的人只是小小的魔界軍師，事實上他身上沾染的魔氣，來源於五百年前須以老鬼主畢生修爲才能將將制服的魔君霍因。
無人知曉那魔氣意味着霍因的幾成殘餘功力，但即使只有兩成，也足以打敗捱過兩次天雷，還被冥術反噬成重傷的鬼夙。
這些事實，皆映射在鬼夙對刑周的那一瞥裏。
離魂鏡之象，可由意念傳達。
刑周同九洹解釋，也是爲了同她告別。鬼夙是他看着長起來的孩子，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對方送死。
九洹因比他自己更能理解這種心情，思緒便更爲複雜，送洛也回無方殿的路上一直魂不守舍。
“九娘，今兒個是不是除夕了”
九洹還未回過神來。
她們倆這時候已經走到了奈何橋邊。
孟婆今日的第一鍋湯還未煮好，門前排起了不算長的隊。
洛也憶起，以前在這兒住的時候，孟婆同她提過，過年的時候凡人總喜歡把一句“大過年的”放在嘴邊，彷彿暫時勾銷了一切恩怨，因而死傷的人數也減少了許多。
於是整個鬼界就迎來了最清閒的時刻，身上有公差的，都喜歡給自己放個簡短的假。
煮湯這個差不能缺，孟婆只好稍稍睡過兩個鍾，反正今日上趕着去凡間湊熱鬧的也不比平常多，不如偷個懶讓心理平衡些。
這時候她便是一個懶覺剛剛睡醒，右手緩緩地晃着大銀勺打圈兒，湯沫雖還未浮在表層，濃濃的香味卻已逸散開來，比素湯更鮮美，比肉湯更讓人神志清明。
與這種獨一無二的香氣相互映襯的，是整條奈何橋邊商鋪裏賣的小酥餅與竹葉粑。
小酥餅裏的肉餡兒滲着冒油氣的汁兒，將這鬼界的寒冷驅散。竹葉粑的原料來自人間最有名的產竹勝地，往往能喚起鬼魂們生前最青澀而美好的回憶。
“九娘，九娘。”洛也這回上了手，將九洹的胳膊輕輕晃了晃，她的眼睛裏終於透出點兒不太生硬的光，“都走到這兒了，我去張記買點兒餅回來。”
九洹點點頭，心裏還在擔心着刑周與鬼夙，身邊人已跑遠了。
洛也混進人羣中便轉了個方向，再次向着北跑去。
在莩靈山下，她以爲自己撞到了一處冰牆，擡頭才發現那是個人，是僅僅大半日未見的鬼息。
她並不想了解這個人爲什麼身上涼得那麼透，卻因着他之前種種，畏懼他在這個時候作出什麼危害鬼界的事情。
“你”洛也開了頭，才發現她不知該怎麼問是好。
原因無他，只是這個人只經歷了一個晚上，便換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髮絲有那麼幾縷灰白得極沒有生氣，整張臉的皮膚好似提不起來，給人的感覺用難過心酸這些字都再不能貼切表達，那是一種不能言喻的蒼涼。
鬼息未等洛也將那句話補充完整，便問：“他知道嗎”
洛也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說。
“罷了。你們都是這樣。”
洛也恍然看到鬼息額角的碎髮又添了幾分灰調，以爲自己花了眼，一睜一眨之際，他又發了話：“走吧，上山。”
由於之前研究莩靈山許久，鬼息對這個地方不能再瞭解了。他擇了西面一條鮮爲人知的小路，帶着洛也繞過魔界大軍直奔山頂。
洛也用了僅剩的疾行符，才堪堪跟上前面人的節奏。
莩靈山雖是出了太陽，但光芒可以說是悽慘，與她以往印象中的截然不同。風打在臉上的感覺像是刀片在刮，無形地阻擋堅定的人前進。
鬼息仍是鐵面一副，一擡手遞給洛也了張毛茸茸的面具，顏色是妙齡女孩子通常都會喜歡的那種淺粉，軟軟的毛料附在冰涼的玄鐵上，抗風且舒適。
“受人所託。”
洛也聽愣了，盈盈的淚花瞬間在眼眶裏炸開。
“他說你拿錯了。屬於你的這個早就準備好了。”
那夜溫存時，她撒嬌道想要他的面具收作紀念。
鬼夙笑而不應。
“好不好嘛，反正你還可以做很多個一樣的啊我只要今天這個。”
“洛也，你知不知道只有對分開的人才要紀念”
所以，你讓鬼息給我這個的意思是，你就要離去再不回來了嗎
鬼息面無表情地看着身旁的小姑娘哭得無力，蹲下來別過身體繼續，不禁想起了早晨匆匆見了一面的弟弟。
他着實成長爲一個令自己羞愧難當的人。
“有些事情，我一直未來得及同你說。”
“你可知曉，當年父親選擇平叛魔君的同時，耽擱了多少魂魄的投胎時辰。
“你只聽說他們大敗，又何曾去了解爲了對抗魔界大軍，鬼火七日不息，有多少陰魂經受不住殞命其中。
“即使如此，時至今日，我對你也並未有半分恨意。因我明白你的仇恨與苦衷，也因我爲在任的鬼主，鬼界生靈比我一己性命重要太多。
“起先我也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闖了禍之後，才發現我自私之餘也想跟父親多學學守護他們。這點我定是不如你，你打小就耳濡目染了。
“即使霍蘇她未與我談條件，我對你也不會作任何抵抗，因爲我總是信你的。”
“雖然曾經因爲自私闖了那麼大的禍，也因爲自私不願舍了她的命來補救，自私了那麼多回，也還是想最後再自私一回。
“我有兩件事，想要拜託哥哥你。
“一是繼位後做個比我更稱職的主君。在鬼界生活的人，都很辛苦，都是努力着想要幸福的人，請不要讓他們再經歷哪怕一次的生離死別。
“二是不要讓洛也得知我的死訊，雖然我知道她會來尋我。她若是想等，便讓她就這麼等下去吧。你看我又自私了，她還要活那麼久呢，哪能一直記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