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疆道紅塵 >第四十三章 梁和景:世界待我如此薄涼
    梁和景在依循古城擔任守護人已經一年多了。

    守護人的小屋離古城並不遠,從窗內向外望,可以盡覽那座遺址的貌。

    夕陽西下,他像往常一樣,站在窗前,凝視那團火球漸漸下沉。遠處一個西裝筆挺的小夥子肅立在夕陽裏,像是在沉思着什麼。距離太遠,梁和景感覺這人似曾相識,有些熟悉,但搖搖頭,又不想費心去想。一年多來,對這樣遊客已經見怪不怪,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不同來路的人不遠千里來這裏遊覽。遊客的表現也是千奇百怪,有的吟詩,有的哭泣,更多的還是各種擺拍,然後嘻嘻哈哈地笑鬧着離去。只要遊客不幹出格的事,不去異想天開地挖地尋寶,他都不會去幹預。

    天漸漸暗了下來,那個穿西裝的小夥子慢慢地向團場方向走去,古城遺址再也沒有其他遊客了,恢復了往日的靜寂。梁和景也從窗前離開,坐在小屋的炕上,開始了一天的晚課。今天他誦讀的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溼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帶他皈依的師父在講經時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實相,是世界的真實,事物的本來面目。人在認識中念念不離對象,卻以爲心的主觀構想即等同客觀實際,但其實已經背離了事物的真實。以般若觀照實相,即對此名相採取不住、不執、不取的如實態度。一切法相,甚至連佛的形象、佛土,都是用文字和形象對實相的近似表達,皆非實相本身。故本經卷末有四句偈文:“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堪稱經之精髓。

    不知爲什麼,居士梁和景今天誦讀經文時沒有了平日裏的平和與安詳,而是感到心浮氣躁,那個夕陽下穿西裝的背影又浮現在眼前,他不僅有些埋怨自己,平日裏常說,八風不動心,無憂無污染,寧靜無煩惱,是爲最吉祥遇點小事卻心煩意亂,自己的修爲還是差得很遠連續誦唸百遍“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心潮才慢慢平和下來。

    若論修行之所,這裏確實是個絕佳之地。看護人的房屋離那座“米蘭大寺”僅有2公里,從窗前可以看見佛塔的頂端。曾經香菸繚繞,善男信女頂禮膜拜的歷史已經墮入煙塵,一去不復返了,現如今,只有孤零零的佛塔靜靜地矗立在荒野中,讓人們爲曾經的繁華留下一縷想象的空間。

    1907年1月,斯坦因跨過伊循古代灌渠,終於來到了米蘭,舉目四望,他深深爲眼前非凡的氣勢震驚,高聳的古堡、矗立的佛塔、廣佈的寺院、挺拔的烽燧。斯坦因迫不及待地投入了米蘭古城的挖掘工作,先從城東北約2公里的米蘭大寺開始。在挖掘的過程中,一個羅馬希臘風格的有翼天使壁畫呈現在自己面前,彷彿有翼天使突然向自己迎面飛來,一雙洋溢着青春歡樂的眼睛閃耀着溫柔喜悅的光輝,面龐豐潤俊美,酷像丘比特,卻不是丘比特,丘比特怎麼會有這一對舒展瀟灑的翅膀,更像是美麗女神阿佛洛狄忒同戰神阿瑞斯之子愛神厄洛斯,有着和他父親一樣修長英武的鼻子,母親一樣嫵媚迷人的眼睛,眉毛彎曲細長,眼睛大而有神,像在與你對視,洋溢着愛的溫馨,雙肩渾圓豐腴.畫面一派詩意,朦朧中神祕的微笑讓人無法平靜。挖掘的人都被這副壁畫驚呆了。斯坦因認爲“有翼天使”就是佛教中的飛天乾達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有翼天使被公認爲佛教飛天乾達婆的形象。塔里木東南的米蘭大寺與意大利的米蘭大教堂分立在地球的東方與西方,這也許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吧,兩座宗教場所名稱一樣,同樣都讓人產生蕩魂攝魄的震撼,這就是宗教神祕的力量吧。

    作爲看護人,梁和景對這段斯坦因盜畫的歷史十分清楚。只不過他每次徜徉在一座廢墟又一座廢墟里,並不在意過去幾千年米蘭歷經風雨的歷史,而是感到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所帶來的發自內心的欣喜。

    自由對他來說彌足珍貴。小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被拐賣了幾手,最終在豫東一個偏遠的鄉村被一對年紀較大無子女脾氣古怪的夫婦所買下,算是落了腳。從記事時起,自己就經常莫名其妙地捱打。養父母打,鄰居的小孩也打,他捱了打,卻不能像別的小孩那樣有人哭訴,身體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對於傷痕或傷疤也不知道如何處理。他天真地認爲,如果自己身上沒有傷疤,出門就和別的小孩一樣,不再受欺負,所以捱打後所能做的只有儘快讓傷疤癒合,爲此經常在傷疤剛結痂時就忍痛揭掉,長此以往,長大後身體上就留下了大大小小十幾處暗痕,永遠提醒他記住那不堪的童年。

    上小學後,他的處境更加糟糕,養父母打得少了,因爲他們年齡大了,上了年紀,人也懶了,打人畢竟是個體力活。但是同村同齡的孩子又都長大了,他又成爲那些孩子欺負的對象。在貧窮而又偏遠的農村,這是他們散發過剩精力的方式之一。他想逃離這個令他夜夜夢魘的地方,可是在離開後多則十天,少則兩三天又不得不回來,一個孩童如一個小羔羊一樣是無法逃離草場的。無論他離去或歸來,彷彿是一直小狗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村裏均無人在意。在他初二的暑假裏,當幾個孩子把他攔住,拖到水塘裏嘻笑着把他的頭往水裏按時,沒人注意到水裏那雙滿含淚水的眼睛,屈辱與憤怒在少年的心裏燃燒。

    晚上,當人們睡得正香,村裏的幾座房子突然冒起沖天大火,驚慌的人們衣不遮體地從屋裏衝出。男人着身體提着水桶從水塘來回徒勞地把水潑向大火,女人則癱坐在地上爲家裏的財物而哭天搶地。村外的黑暗裏,少年睜着亮晶晶的雙眼面無表情地望着這一切,扭頭往更深的黑暗走去,他知道,這次沒有回頭路。

    就在遇到段少華以前,他已經在國各地流浪了四年了。當流浪兒不久,一次在翻撿垃圾箱時發現一個錢包,也許是扒手偷了錢夾後被丟棄的吧。錢包裏有張身份證,名叫“梁和景”,身份證上的人相貌年齡與他相仿,於是以後他姓名就叫梁和景了。梁和景喜歡南方,尤其是海南,一年四季都不用操心禦寒衣服的事。海南也是一衆流浪漢的天堂,在經歷幾次遣返後,他準備離開,去哪兒呢從其他流浪漢口裏得知西北有個新疆,那裏偏遠,荒涼,少人煙,這不正是自己嚮往的地方嗎混上火車後,他一眼看出落榜少年段少華的幼稚與單純,本來準備趁他不注意偷出他的錢然後逃之夭夭,然而轉念一想,有了這樣一個身世清白且在新疆有落腳地的同伴,對自己是很好的掩護,在自己新疆的生活大有裨益,於是和段少華結伴而行,度過了幾個月打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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