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安幾乎一夜沒閤眼,北軍說調便調,把凝華殿圍得嚴嚴實實。李行微也被人接走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待在殿裏,和衣躺在牀榻上,盯着虛空出神。
他那一點脾氣沒能被李越撫平,在長夜中越積越重,氣得他怎麼也沒有睡意。
啓明初升,他視野裏黑暗淡了些許。意識到已經天亮,李懷安坐起身,匆匆忙忙穿上鞋披了外袍,便往外面走。
然而剛一出大門便被攔住了,北軍不似羽林軍,沒人跟他嬉皮笑臉,迎接他的只有冷冰冰的長槍長刀。
李懷安看見那冷光,心臟不受控制地猛跳一下,隨後扯出個瞭然的笑容:“你們不敢真的傷我分毫。”
甚至又往前走了兩步,兩柄交叉的槍尖幾乎抵住他胸口。
“你們不爲難我,我保證陛下不會爲難你們,怎麼樣?”
他好像總是在向別人保證侄子的人品,偏偏每次都發生在兩人吵架的時候。
上一次羽林左監那個小孩被他忽悠到了,這次卻沒那麼容易,這羣人似乎極不願意違逆李越。
他回頭看了看殿門旁值守的羽林左監,也沒幫他的意思,看樣子對李越是忠心耿耿。
這太上皇當得真是憋屈。
在門口僵持許久,李懷安憋了一肚子的氣,就等見到李越時痛痛快快罵出來。
然而卻等來了王勤和他身後一大羣內侍。
王勤給他行了個禮,便招呼內侍們快些收拾東西。
一羣人涌進來,分散至凝華殿各個角落,紛紛無視太上皇的存在。
李懷安不合時宜地想了想,眼下這陣仗,自己就像即將被打入冷宮的嬪妃,全副身家就等這些人收拾好,待會兒再都扔出宮外。
“做什麼?”
他還是沒緩過神來。
王勤笑眯眯的,一副老好人的模樣,答道:“戰火已起,陛下這是想差人把您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又來了,上次不要他離開,這次又趕着送他離開,理由都是爲了他的安全。
“他人呢,怎麼不和我當面說清楚。”
王勤畢恭畢敬:“陛下政事纏身,走不開。”
凝華殿被攪得雞飛狗跳,他自己就像個局外人,什麼也不清楚。
心裏的火氣被他強壓下去,他深吸一口氣,勉強冷靜下來。
“東西任你們收拾,你帶我去見他。”
縱使做到王勤這個地位,也沒多大話語權,他只能婉言拒絕:“陛下有令,讓太上皇即刻出發。”
李越的身影在他腦海裏翻來覆去地涌現,揮之不去,李懷安被擾得心亂,耐着性子道:“這會兒早朝結束了嗎?”
王勤一愣,復答道:“結束了。”
“好,”李懷安點點頭,邁出步子,“那我自己去御書房找他。”
北軍仍攔住他,李懷安沒了耐心,把季舒叫過來。
羽林左監上前,走到他身邊,腰間佩刀被他猛地抽出來。
李懷安甩甩手腕,挽了個刀花。
“陛下的指令是讓你們護我周全,我受傷了,你們自然是失職。咱們還是給彼此行個方便吧,諸位覺得呢?”
話說到這份上,掌事的也不是老頑固,便半推半就放他出去了。
太上皇提着刀,一路迎着倒春寒的冷風,帶着凜凜寒氣走進了御書房。
長刀一拍門板,聲響驚動了裏間的聖上。
李越擡眼一瞧,便看見了裹着肅殺之氣的皇叔。
皇叔眉眼間是他從未見過的冷冽,走了進來,長刀垂在身側。
“李越,你這回又要瞞我什麼?”
李懷安走過去,把刀用力插在桌案上,俯身越過桌面,和李越視線交匯。
“你說還是不說?”
聖上端視着皇叔近在咫尺的臉,頗有些留戀地掃過他的五官。
他緩緩站起身,將對方一點點逼回去,直到彎腰俯身的人變成他自己。
李越伸出手,繞過那柄刀,輕輕貼在對方臉側。低頭在皇叔嘴角印下一個短暫的吻,又抽身回去,變回了正人君子。
李懷安被親得沒了脾氣,滿肚子的火頓時都啞了,愣愣道:“你還沒回答”
“您聽話,先去別處住一段時日,我會來接您的。”
他的話被侄子打斷,剛冒出來的旖旎沒了下文,怒意也被吊在半空,無處發泄。
“李越你這人”李懷安垂下雙眼,又擡起來,
眼裏多了一絲脆弱,“我以爲我們之間已經沒有隔閡了,你怎麼還是把我往外推?我知道出事了,你想讓我置身事外,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意願。
他有心無力,即使想要和侄子並肩而站,也沒辦法做到。
李越張了張嘴,卻沒想清楚該說些什麼。
李懷安打斷了他的思索:“我想,李越,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共同面對這些事情。你說過,身處赤餘的那段記憶裏你會一直陪着我,可是現在你卻在把我往外推。”
李越沉默着,內心的掙扎最終淹沒於無奈。
他一向是不肯承認自己年歲過輕的,因爲年齡小,便會被理所當然地認爲不夠格。浮躁,急進,眼高於頂,各種形容統統可以往他身上套。
他也怕皇叔用這個理由來拒絕他。
可事到如今,是他自己用這個念頭作繭自縛。朝堂上他敗於經驗,面對皇叔時,他又藉着自己的獨斷來掩蓋不安。
皇叔說得對,自己確實在把他往外推。
因爲自己所站的地方是深淵的邊緣。
如果可以,他希望皇叔不要生在帝王家,做個清閒的百姓,或是個遊俠。不必再被皇權所束縛,不必辛辛苦苦維持帝王的自尊,更不必年紀輕輕就一身傷病。
至於他李越,最好仍是個皇帝。至少能讓李懷安在他治理的江山下,平平安安地過完一輩子。
可是事實如此,命不由我,他沒辦法改變兩人的身份,便只有將皇叔往外推。
李越轉身把那把刀拔了出來,刀尖向裏,把刀柄遞給了皇叔。
他放低了聲音,像是暗燈羅帳中的私語,內容卻帶着腥甜的血色:“從前執刀的要麼是您身邊人,要麼是您敵人。可是我愛看您親手握刀,不見血也罷,您得隨身配着。”
若可以,他寧願皇叔身邊的執刀人一直是自己,可現如今他做不到了。
李懷安恍惚中以爲侄子要離自己而去,伸出手握住了刀柄,另一隻手卻不自覺揪住了李越的衣袖。
“你要去哪兒?”言語間聲音有些顫抖,“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告訴我,求求你了。”
他何曾這樣軟着聲音求過人呢,可他怕這人就這樣走了。
李越的心被扯了一下,苦笑道:“您別這樣,我會很快來接您的。您就當出去散散心,好嗎?”
就連懇求也沒有用,李懷安近乎絕望,喃喃道:“我還想着來日方長,早晚能治好你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的臭毛病”
他低頭看着手中的利刃:“好,我聽你的,現在就出宮。你隱瞞也好,冒險也好,沒人阻止你了。你不是就盼着我好好活下去嗎,我成全你的心意,就算天塌下來了,你的皇叔也能聽你的話,苟活在這世上。”
擡起頭來直視對方,卻看見了李越臉上一抹牽強的笑。
“我送您出去。”
直到離開御書房,李懷安也沒再說一句話,李越也沉默着。
他逼着自己不要回頭,抱着那把冷冰冰的刀。鼻子有點酸,被風一吹,又凍得他難受。
不就是被趕走嗎,又不是第一次了。
李越千方百計瞞着自己,說到底也只有一個原因,不想讓他涉險。
可正是如此,他纔會覺得無力,才越發覺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
以前也不是沒想過揹負着庸碌之名過完一生,可現在,他好像不甘心了。
不甘心自己只是一個失敗的皇帝,一個廢物太上皇,一個只能躲在侄子羽翼之下的皇叔。
他回到凝華殿,宮道上停着一輛馬車,內侍們已經收拾好所有行李。王勤見了他仍是笑,請他乘車。
李懷安這次沒有反抗牴觸,一言不發上了車,隨馬車緩緩駛出宮門,離皇城越來越遠。
他沒問目的地,只背靠着車廂,仰着頭靜靜想着。
想他這小半輩子裏都做過些什麼,從頭到尾捋了一遍,卻發現沒幾件事是他自己願意做的,李越也是這樣。
想清楚了,便也到了李越爲他準備的藏身之處。遠在京城之外,藏在錯落村舍中,像一戶平常人家。
等到夜已深時,一切安定,他估摸着自己的消息已經傳到宮裏。便牽走棚裏的一匹馬,翻身而上,朝京城狂奔而去。
顧不得夜裏的風颳得臉生疼,外袍兜住獵獵狂風,在夜色中張揚成一片白色的浪。
等他趕到城門時,渾身上下已經凍透,一顆心卻在發燙。
遠遠望過去,京城已經戒嚴。班師出征,許多位將軍身着戎裝騎在馬上,位於前方。
然而最前頭有一匹馬落了單,也沒見主人。李懷安躲在一棵樹後,正欲往前走近一步,卻看見了李越躍上了那匹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