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陣氣苦,擰身落淚,而屋裏,立夏的哭聲已經傳出來了。
楚婕纔要說什麼,那立秋“咻”地將身上的刺又豎起來了,一陣風颳過來,推着楚婕往外走,不時還伸着雙臂,驅趕小雞一樣驅趕着紀東方和小崽子們。
“你們走!快走!不要你們好心!我們不去,說了不去就不去!給我走,走!”
尖利地喊着,晶瑩剔透的眼淚啪嗒落地,無限的委屈,無限的惱怒。
他們只得走了,只是離開了立秋的家,楚婕又請樹伢領着去隊部,有些情況還是想跟地方上了解一下。
樹伢一改來時的活潑,這會兒興致也很低的樣子,不時扭頭看楚婕和紀東方一眼,也是欲言又止。方纔立春姐妹幾個的反應對樹伢來說也是震撼,那是他的小夥伴,他天然和他們站到一邊。
“她們不會走的。”
他說話硬邦邦的,帶着一些遷怒。要不是楚婕他們上門,小夥伴也不會這樣難過,更不會惹得陶康生那樣大的氣。
本來安生會生氣的,他不喜歡別人對自己父母態度惡劣。但是,這會兒他沒有說話。他突然發現了,原來一件好事,竟然也有被人拒絕的可能。好意,也會讓別人傷心流淚。
他拉着安寧寧的手沉默,跟在父母屁股後頭往隊部走。他突然擡起頭,想說娘我們幫幫他們,可他又閉上嘴。
他也想不出來,爸爸和娘能怎麼幫助那家人。
有些沉重的東西第一次在他心裏紮下根,從前見證丫兒所經受的苦難,因着苦難有確實的源頭,誰是受害者誰是施害者,一眼分明。所有的厭惡和憤怒就能衝着那加害者去,並不需要多餘的思考。
可陶家的悲劇,誰是加害者呢?立春姐妹三個,如何選擇纔算是兩全其美呢?
安生想不到,他以爲是自己腦子不好使的緣由吧,或許哥哥姐姐能有答案呢?
然而哥哥姐姐表情也是凝重,原來世界上真的有事情這樣艱難,這樣讓人無奈。
隊部也早得了消息,又仔細檢查了一回他們帶來的證明材料,這才放下心來。隊長是個年輕小夥子,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剃了平頭,眼睛很亮堂,看着很精神,也很正派。
他親自給客人倒了茶,沒有多餘寒暄,嘆氣:“這事確實不好辦。”
立春三姐妹回村裏住了這些年,都是什麼樣的個性和心性,大家都看在眼裏的。
“那三個孩子,誰見了都要說懂事。能喫苦,能受累,叔叔嬸嬸對她們好,她們就拿人當親爹孃看。以前叔叔沒得這個病,是叔叔嬸嬸照料她們。現在這樣,就得靠着她們照應……”
隊長想了想,試探道:“其實你們要幫這幾個孩子上學,是不是能資助一下?”
現在他們確實有父母的補助金,但這家庭的負擔實在太重了,孩子們總要幫着去做家務去掙工分,哪裏有時間去上學呢?
可如果能得到一筆資助的錢,說不定就能兼顧了。
這是一種解決方式,但楚婕暫時不想選擇這個方式,她心裏有方案了,但這不能直接說出來,需要先和董老夫人還有李華商量,現在她們纔是拿主意的人。
這一趟回去,大家都有點沉重,沒有完成任務不是最要緊的,但真是難啊,看到別人這麼難,去體驗他們的難。
而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或許還有更多難事,更難的事。
小崽子們有些無力,安生靠在安寧寧身上,團團靠在安平身上,她或許不理解其中許多的意義,但她能感知悲傷和痛苦。
楚婕也有點想靠在紀東方身上了,但愛人同志這會兒開着車,她不能搗亂的。
她只好望向窗外,安平問她:“娘,陶叔叔的眼睛能治好嗎?”
很難的,即便是後世,能夠做好這種手術治療的醫生和醫院也是有數的。況且是這個缺醫少藥技術和條件都落後的年代。
安平:“那,能不能找到可以讓陶叔叔做的事情呢?”
比如說爺,他那時候癱着,可娘鼓勵他在家裏做編織,賣筐子、簸箕,也掙了不少錢呢。
楚婕還是沉默,一來她不瞭解陶康的技能;二來,無論哪個時代,對於殘疾人來說都是格外殘酷的,好像他們在生活中應當隱形,沒有提供給他們的位置,最好悄無聲息地,不要給社會提更多要求。好像社會也並不需要他們提供任何價值——社會看不上這點微末的價值。
哪怕又在備忘錄上寫下“殘疾人的生存狀態”,可楚婕和紀東方都知道,他們能做的太少太少。
回到齊市,李華和大學生們還沒有回來,楚婕便把事情同董老夫人說了,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你自己怎麼不做主!”
不不不,以後我們要想把程序固定下來,就誰也不能打破規則。我現在不在學校裏擔當正職,跑腿就好了,要是習慣了指手畫腳那還了得?
這件事在立春她們樸實的心裏,確實是非此即彼的兩難選擇,可對於基金會來說,並不是如此。
基金會的幫扶對象並不全是烈士的遺孤,大多數還是家境困難的孩子,而立春的堂弟妹們,到了上學年齡之後,是可能達到這個標準的。
那麼,爲什麼現在不拉他們一把呢?
楚婕慢慢道:“我們從前的想法,就是針對到了上學年齡的孩子。可事實上,這樣無形之中,還是把許多或許更需要幫助的人給排除出去了。那些出生後就無人撫養的孩子呢?那些嬰兒期就寄人籬下的孩子呢?那些老無所依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