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歇不下來啊！光明就在前面了，翻過年，再過一個夏天，籠罩的烏雲就要驅散了。紀東方和老爺子們在安家村住了八九年啊！倒在最後一關，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那兩個人都嚇瘋了，都知道楚婕是個多麼鎮定的人，之前不管遇到什麼難關她都是擺手一笑，給她們喫定心丸“沒事的”。然後她就想出層出不窮的辦法來，竟然真的沒事了。
可有些事，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們砂礫怎麼和時代的洪流做抗爭呢？
她們拉着楚婕，眼淚不要命地流啊：“阿潔，阿潔……”
最後楚婕怎麼停下來的呢？是安秀萍帶着孩子們哇哇哭着來了。小崽子們原來是跟着紀東方在秀峯山上的，來了那羣小青年把紀東方拖走時，他們也嚇壞了。是董專家叫人把他們護住了，不許他們看那恐怖的場景。
董專家也跟着去牛棚了，臨走時要人把小崽子們送回老安家裏去。安寧寧和安平拼了喫奶的勁攏住安生，他纔沒邁着小短腿跑去替紀叔叔打架。
後來是安秀萍在作坊裏聽了消息，她知道大嫂今天去給自己買東西了，所以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小崽子們，趕回家裏一看，已經哭得不成人形了。
小崽子們這會兒都撲過來，抱着楚婕的大腿抽抽噎噎說着。可嗓子都哭啞了，能說出什麼來啊！
楚婕這才慢慢回過神來，慢慢蹲下身把孩子們都攏在懷裏，緊緊的。她就用那一點點緊密，把自己用力拽回地面，拽回到這個荒誕的年代和世界裏。
她挨個兒在小崽子們腦門上重重咂了一口，給她們擦去眼淚鼻涕。
“我小崽子們，這是哭什麼呢？”
“嗚嗚嗚嗚，紀叔叔……爺爺……”
楚婕拍拍她們，先對着安寧寧嚴肅問道：“你都哭了多久啦？”
安寧寧自己倉惶抹了把眼淚：不知道，就是好久好久了……
又問安平：“用你的腦瓜子想想，眼淚解不解決問題呢？”
安平扁起嘴，努力要把眼淚收回去：嗚嗚嗚，我知道哭一點用都沒有，可我就是好想哭，控制不住……
最後纔是安生：“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是男子漢不是？”
安生用力按住眼眶子，不允許眼淚飈出來，但沒用，沒有啊：嗚嗚嗚，我還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我只是個男孩子……
唉，小崽子有那許多惶然和恐懼，楚婕也不過多去阻止他們，哭吧哭吧不是罪。
但這樣一來，小崽子們反而慢慢把眼淚止住了，睜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娘在幹嘛呢？
楚婕也沒在幹嘛，就是剛纔無意識裏蒸出了一大鍋的玉米窩窩頭，她忍着燙手的熱氣，把窩窩頭都放進柳條筐裏，指使着小崽子們往外走。
“走！”
小崽子們問也不問，呼啦啦就跟着走了。閨蜜團外加一個天使小姑子那個楞啊，一把拉住了。
“阿潔，這是……”
楚婕彎了彎嘴角，露出個冰冷的笑來：“小青年們這麼積極爲民除害，大老遠到咱們安家村來，總要招待他們一頓不是？”
對於他們毫不轉彎的懷疑，楚婕都有些無奈了：“甭管他們喫不喫的，總想辦法給老爺子們和……他喫上兩口。”
那幾個人鬆了口氣，然後就是……行動起來，昨天還剩的菜肉包子，冷也好熱也好，總是點喫食；綠豆糕揣上幾個，管它是什麼生活方式——哪怕是斷頭飯，也要喫頓好的不是？
她們雄赳赳氣昂昂地護在楚婕身邊，不像是去送斷頭飯的，像是去劫法場的！
楚婕就趁着機會對小崽子們囑咐了幾句，戀情曝不曝光的無所謂了，男朋友不能這麼走出安家村啊！那這個世道就有機會去壓彎他的脊樑了！
楚婕徑自帶着人趕去村裏的大曬穀場——她估摸着小青年們不逞夠威風，怎麼可能就這樣把人帶走呢？一定會大張旗鼓開會，叫人來細數那些人的劣跡，批評，懲罰，羞辱……
她們到的時候，大會正開到最熱鬧的地方，有文采飛揚的小青年編了順口溜，找了個字正腔圓的領頭，帶着村民們齊聲辱罵紀京生。
而曬穀場最中央的地方，跪着的不止是紀京生父子，還有牛棚其他三個老爺子，他們本來就是成分有問題的，不管什麼活動，都要出來陪着不是？
楚婕遠遠看到紀東方被壓着跪在那裏、全身都覆蓋了各種穢物的樣子，她的眼睛裏就像進了把冰錐，又疼，又冰冷。
她一步步走過去，大概是這一刻的恨意太明顯了，有一個人閃身將她攔住了。
“大嫂！”
楚婕擡頭，正對上的是徐良才的眼神，這個偵察出身的小夥子，他是也發現了自己的情意嗎？
“大嫂，不要過去！董專家出面了，可沒有用。董專家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你……”
楚婕知道，她也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沒有時間和徐良才說話，她要抓緊時間好好看幾眼她的男朋友。
“你別攔着我，我是來犒勞小青年們的。”
徐良才哪裏敢信啊！可是安秀萍也過來了，舉着手裏的窩窩頭。
“你放我們過去吧，大嫂她……她知道分寸的，孩子們還在呢。”
徐良才怔怔低下頭，三個眼睛紅成兔子的小崽子淚汪汪看着他，好似在求他大發慈悲，不要攔着他們和紀叔叔道別。
他也不知怎麼的，默默就讓開了道，卻是在身後亦步亦趨跟着，尋思着一旦有什麼異動，他得把這幾個人給護住了。
紀東方一直都是低着頭，既是被粗暴地按住了，也是沒有擡頭的必要。
擡起頭來看什麼呢？看這一羣在過去半年和他親近起來的鄉親，一被煽動起來就跟着鬧嗎？看着平日裏變得熟悉的人，互相幫助過的人，躲在人羣裏戒備而疏離地望着他嗎？看他用所有的青春和熱情去熱愛過的人，頭也不回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