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們花白的頭髮上滿是泥水,糊在臉上,又流進眼睛裏、嘴裏。

    青年們笑哈哈地,他們的年齡只配當孫子,可這幫“爺爺”,還不是要跪在地上,任他們戲弄、欺辱,叫他們“爺爺”。

    另外一羣青年們,則是把牛棚裏的東西扔得滿地都是,再踩踏成一團,爲了破壞而破壞。他們卻不知道,人對世界的貢獻是來自於創造的,而不是破壞。人能贏得尊敬的方法,也來自於給予,而不是掠奪。

    有個小青年從內室出來,氣憤得不成的樣子。

    “這羣老王八,倒是會過日子!這都住到了牛棚裏還搞那些資產階級的享受呢!一間屋子隔成了好些個隔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要忙活呢?”

    呵,說得好似他家裏房子就是個大間,男女老少敞開了睡一個屋子裏——連人對自我空間的需求都不配有嗎?這究竟是貶低了別人的生活方式,還是在說自己不配呢?

    他生起氣來,抱着被褥往地上扔,上腳踩,上手撕。這一撕不得了,楚婕不是給做了新被褥嗎?爲了遮掩耳目才塞進了破舊的被套裏。

    等小青年把不堪撕扯的破被套扯爛了,露出裏面白花花的棉被褥來,小青年們都瘋了!好啊,說好的來改造,說好的過貧農的生活,你見過貧農用這樣的被子?你這是來改造的還是來享受的,你們給我說清楚了!

    更有那小青年,把竈房給翻了個底朝天。楚婕送來的油罐子,打翻了倒一地,連罐子都砸得稀碎。

    “這油是哪來的?老百姓一年能喫上多少油?你們倒是富餘!”

    “嗬,快來看,這還有肉乾呢!喲,這不是走資本主義路線,是過上了大地主的生活呀!”

    楚婕就在人羣外站着,他們每發現一個細節,她的拳頭就握緊一點。最後掌心裏一片溼糯,指甲將她刺得一片血肉模糊。

    被子,是她送來的;油,是她送來的;肉乾,也是她送來的。

    可是要她爲了這些自責嗎?要她內疚後悔嗎?

    不,她不自責,她做錯了什麼?老爺子們過成那個樣子,她看不下去,盡己所能幫助他們,她沒有做錯。

    錯的,是這個把人變成鬼的時代;是那些比鬼怪還要可怕的人;是黑白是非模糊了界限的現實!

    她不自覺地就向前走了一步,不過一步,後有吳小芬抓住了她的手,前有紀東方投來了一瞥。

    那是什麼樣的眼神啊!曾經裝過星辰大海,裝過夢想希望。哪怕是最低谷的時候,都沒有灰暗過的眼神啊!此刻裏面是一片灰暗,好似離別前的最後一個吻,是太陽落下後的最後一點光。

    楚婕心中一痛,她要去點亮這個眼神,她要去……

    她站住了,她沒有繼續向前,她甚至靜靜和這個眼神對視了半響,轉身擠開了人羣,扶起了自行車,把散落的東西都收拾起來。

    她走了,就像她沒有來過。

    紀東方的眼裏,那最後的光終於歸於死寂,他不想要她看到自己這樣,不想要她受到自己連累。可當她真的審時度勢選擇了最正確的反應時,他的心痛得那麼難以忍受。

    母親和哥哥拋棄了他們父子,堅定地劃清界限時,他的心都沒有那麼痛過。

    那些小青年還按着他,揣他的腦袋,逼着他檢舉揭發紀京生和其他的老爺子,叫他戴罪立功。

    “這樣的話你說不定還能保住知青的身份”,他們是這樣說的。

    可他只是啐了他們一口:呸!

    吳小芬一路追着楚婕的自行車跑,人家也不等她,也不和她說個什麼話叫她放心。她就一路哭着在後面追啊追,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麼,是哭世道不公?還是哭楚婕命途多舛?或是哭紀家父子前路未卜?

    她真真的哭得眼睛都看不清路了,一點兒都望不見楚婕車影了,甚至當真被石頭子兒絆住、撲倒在地了。

    她索性就坐在路邊,放肆哭了一回。眼皮子都碰不得了,流淚都刺痛了,她才爬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往食堂的方向去。

    先看到的是安春蘭,抱着哇哇大哭的三妮,在院子裏顛着、哄着,好似孩子都知道今天有大事發生,格外地不安。

    看到她,安春蘭趕緊過來,吳小芬這纔看清楚,這也是個眼皮子腫成水尿泡的。

    “現在牛棚是什麼情況?安大嫂回來只拼了命做東西,也不和我說話,也不擡頭,我……我也不敢去問她。”

    吳小芬和她相對流了許久的眼淚,雙雙扭頭望着裏頭忙碌的楚婕,說不盡內心的酸楚。

    卻說楚婕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只機械地不停動作着。

    小崽子還太小了,寧寧今年才滿十歲,雙胞胎七歲。

    安大有夫婦自個兒都要人伺候照顧,更不可能來承擔起撫養稚童的重任;安建國是個能喫苦也能喫虧的,要是把孩子丟給他,他咬着牙也要撫養長大了。

    可是楚婕做得出來這樣的事嗎?人家不過是二十來歲的小年輕,還沒當爸呢,上有老,下還沒小,你能這麼坑他?

    還有安秀萍,那個小天使倒是會二話不說把小崽子們攬過去,可她一個沒結婚的女孩子,背了這個負擔,就算徐良才同意,婆家也不同意;就算所有人同意,楚婕也……做不出來這種事。

    她這會兒也沒心思去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比如說“所以不婚不育還是科學的,有了孩子這是多麼大的負擔”;比如說“反正我就是個外來的,小崽子也好,父母也好,小叔子小姑子也好,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這些,她通通沒有去想,她是楚婕,也是楚潔。她不能選擇丟掉任何一份責任,一定有法子的,一定有。

    她就一心一意在找法子,腦海裏找到一條路,推導下去,此路不通,那就返回,再找一條;千百條路不通,她就想第一百零一條,第一千零一條……

    閨蜜團到底看不下去她這樣下去,雙雙上來拉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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