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專家好險沒平地摔跤,顛了顛手裏的包袱:“這麼多,全是?”

    楚婕抿抿嘴,點頭。就看董專家的表情變得一言難盡起來,他看看包袱,再看看楚婕;看看楚婕,再看看包袱。

    “我怎麼突然覺着,你到京城來一趟,當真能破局也說不定呢?”

    楚婕是笑着回病房的,裏頭正聊着天呢。

    這病房裏面有三個牀位,都住上了病人。靠門邊的是位老大爺,腳高高吊着,估摸是摔了剛接好骨頭,有一搭沒一搭呻吟着;靠窗的是個小年輕,十七八歲的年紀,看不出哪裏有問題,臉上是笑嘻嘻的,正拿着把玩具槍逗安生玩呢。

    小年輕牀邊坐着個四十出頭的大嫂,看着也是個健談人,這會兒和安大有倒說到了一處去。

    安大有佔了中間那個牀位,他一開始自卑自己是農村來的,縮在牀上都不敢亂看。直到董專家和楚婕回來了,他纔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神色稍微自然了些。

    須知那大嫂也在觀察他們呢!先是看到安大有和安建國,大包小包的,話語裏鄉音濃重,一看就是莊稼漢的出身;結果,等到那兒媳婦回來,又覺得怪了,那董專家穿着樸素,可氣質裏看得出來,這是個受人尊重的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董專家和安大有父子客氣有餘,和那兒媳婦“阿潔”卻比較熟絡。

    好吧,大嫂覺得最看不明白的就是這個兒媳婦了:穿的明顯是舊衣,雖然洗得乾乾淨淨的,但上面的補丁和看不出原來顏色的料子,都說明了他們的家境不怎麼樣;

    可左看右看,那兒媳婦也和尋常的農村大嫂不一樣:她和董專家對答時,普通話是極其標準的,字正腔圓,語氣語調是從容自得的——可安大有父子的口音,透露出他們根本不是近京人;

    她的氣度也和衣裳違和得很,是內斂裏帶着股颯爽的勁兒,好像只要她願意,分分鐘就能手臂一擺揮斥方遒。

    大嫂越觀察越覺得有意思,楚婕出去送董專家了,她就趁機和安大有搭起話來。

    所以,等到楚婕回來的時候,安大有已經把他們一行人的關係構成都介紹得明明白白,竟然還招手叫楚婕趕緊加入座談。

    “阿潔,這穆家妹子問呢,你把房子租到哪裏了?她就是京城人,知道的可多了!”

    言語中那滿滿的自豪,分明是說:看,京城人呢!京城人和我搭話啦!

    得,回去肯定有不少能炫耀的地方。

    楚婕就把租房的地址說了,笑道:“我也不懂京城裏的行情,只顧着貪方便了。原來咱們皇城腳下的同志們都這麼熱情厚道的,那居委會的大媽給我講到的條件,我自己是絕對拿不到的。”

    有意無意的,把同是皇城腳下的穆大嫂也捧進去了。

    穆大嫂笑意深深:“聽你這麼說,這個價錢當真是合適的。走居委會的路子租的房,有什麼糾紛調解起來也好說一點。現在對流動人口管制得嚴,居委會也樂得少了道工序。”

    楚婕點點頭,又問她:“穆大嫂,這醫院裏陪牀是個什麼規矩?晚上能留幾個人陪牀?訪客到幾點就不招待了?”

    “陪牀一般是一個,主要也沒地兒和牀具,多了都沒地方躺,只能在病牀上擠擠。訪客也沒管得那麼嚴,八九點離開了就行。”

    楚婕就對安建國笑道:“那就要辛苦建國了,你一個人陪牀,都沒個人來替你。”她是做兒媳婦的,總不能留下來和安大有擠吧?

    穆大嫂也笑:“是辛苦,要是做了手術,就更辛苦了,晚上很難睡得好。要是有個兄弟輪流着照顧,又能好些。”

    她這話其實也帶了點試探的意味,只見安大有的臉色變了變,安建國也看了楚婕一眼沒有接話。

    楚婕倒沒什麼,她不是原主,說起“亡夫”來,還是比較坦然的。

    “孩子們的爹去年沒了,現在家裏的擔子都壓在小叔子身上呢。”

    小叔子安建國臉騰地就紅了:大嫂你往我臉上貼金也適當一點兒啊!

    把龍門陣的主場讓給安大有和穆大嫂,楚婕起身叫小崽子們:“要不要和娘出去走走?我問了,這醫院裏有個小花園,現在花正開得好呢!”

    雙胞胎明顯對小哥哥手裏的玩具槍更感興趣,眼巴巴看着。只有安寧寧走過來,拉起老母親的手:我更向往美麗的園林景緻呀!

    母女倆手牽着手轉到住院部後面,果然有個小小的花園。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光有五顏六色的鮮花、鬱鬱蔥蔥的小樹林,連假山、水池和涼亭都應有盡有。

    安寧寧只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原來在安家村的叔伯爺奶們拋灑汗水想多收幾粒糧食的時候,已經有人更在乎生活的美了。

    而在安寧寧生平第一次領悟到“生活方式”的差別和哲學時,楚婕藉着她農村婦女大驚小怪、東張西望的幌子,已經把醫院的地形都觀察完畢。

    她拉着安寧寧的手進了涼亭,在木製的椅子上坐下。安寧寧趴在欄杆上看池子裏游來游去的魚,楚婕則盯着住院部的一排排窗戶深思。

    安寧寧看得夠了,轉過頭來,呆呆看着老母親的側臉。好半天,她好像鼓起勇氣似的,輕聲問楚婕:“娘,紀叔叔就在這個醫院裏嗎?”

    這是小崽子頭一次真正地和楚婕討論這趟京城之行。他們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又好像什麼都知道。

    楚婕有些愣怔,過了一會兒,也側着身子趴在欄杆上,和大閨女來了個四目相對。

    “嗯,紀叔叔就在這個醫院裏。爺爺住二樓,紀叔叔住三樓。只是,他的病房有人守着,我們不能去看他。”

    安寧寧眼裏閃過心疼,她伸手摸摸楚婕的眼睛:“娘,會見到的。我們來想辦法。”

    她曾經親眼看過安定邦被放進棺材裏、埋到地底下,她知道最親的人就在那裏,卻不能再見一面的痛苦。她不知道楚婕現在是不是和她曾經的感受一樣,但她不希望娘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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