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活過來了,其實也是說早了。

    畢竟,老莫醫生願意替紀東方做手術,並不意味着紀東方就拿到了免死金牌。

    這中間的變數實在太多,老莫醫生已經多年沒有行醫做手術,雖然他還保留着從前的知識和判斷,但外科手術講究使用手術刀的技巧,而這些技巧是在日復一日中的練習中得來和鞏固的的。就像幾年不說話的人重新開口,臥牀幾年的人來走路,楚婕不知道老莫醫生能不能克服這種生疏。

    現在她能到紀東方的手術室門外守着,心重新又提了起來: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愛是多麼擅長叫人變得軟弱的東西。

    手術一直做到凌晨兩點半。

    終於結束的時候,所有醫生和護士都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累得直接癱倒在手術室地面上。

    楚婕給他們熱了包子和餃子,恨不得親自上手給喂他們,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她心內的感激。

    主刀的老莫醫生反而是最不狼狽的一個。

    他愣愣地站在手術檯前,對着紀東方已經縫合包紮好的腦袋。他大概想了許多,也大概什麼都沒想。

    楚婕走過去的時候,他冷冷看了楚婕一眼,開口,倒沒什麼尖酸刻薄氣。

    “腦子裏的血塊已清除了。但你要知道,腦子比人體任何器官都要複雜,清除了淤血不代表他就能醒過來。”

    楚婕的腳步頓了頓,下意識看向手術檯上無知無覺睡着的紀東方。

    “至少清除了淤血,我們還能去拼一個醒來的可能。爲這個,老莫醫生,謝謝您,也對不起您。主意是我出的,希望您不要遷怒院長。”

    老莫醫生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

    “這個主意不可能是你出的。”

    楚婕驚訝不已:他是怎麼知道的?

    老莫醫生撇撇嘴角,轉身離開手術檯,把手套摘了往垃圾桶裏一扔。

    “你不像一般的勞動婦女,看起來倒像是西方回來的人。關注人的心理啦,尊重人的主觀意願啦。大概別人請你喫頓飯,你都想和他平分飯錢。除非別人佔你便宜,否則你是不會佔別人便宜的。這樣的人怎麼能想出來如此強人所難的法子呢?”

    楚婕的心裏也是驚濤駭浪,下意識地看向坐在地上的醫生護士——老莫醫生身份本就敏感,他在這裏說些什麼西方的話題,萬一傳了出去……

    老莫醫生又撇了撇嘴,夾起一個包子往嘴裏送。

    “你替我擔心什麼?你男人也用不上我了,我今天就回津市去。就是傳出去又再批我逗我,我還有什麼沒見過呢?”

    楚婕啞然,面前的人經歷過的人情冷暖太多,其實也已經活得通透了,要不然也不會如此輕易看穿楚婕的本質。只不過看透了卻未必接受得了,這纔有那些尖酸刻薄。

    老人是想把老莫醫生留下來的:本來打的就是徵召他回來爲老人料理身體的旗號。現如今老人動用一些關係,把老莫醫生的歷史問題給解決了,讓他留在醫院裏治病救人。而不是把他丟回農村被人欺負辱罵——號稱所謂的改造——對這個社會不是更有用嗎?

    可老莫醫生竟然拒絕了,堅定不帶一絲轉圜地拒絕了。

    “他們說我有罪,將我定了罪。自然也要他們來說我無罪,還我一個清白。我靠着給你們幹活,哪怕脫了罪,也不是名正言順。”

    楚婕還想勸勸他,畢竟看他來時的形容,就知道他在津市農村過的是什麼日子。甭管是因着什麼回來的,只要能少受一些罪,總有一天曆史還是會還他清白的,不是嗎?

    “那就等到還了我公道清白的那天再回來。我什麼都沒有了,連兒子都沒有了。活到今天爲了什麼?不就是有人能站在我面前,對我說一句抱歉嗎?”

    楚婕就沒有再說了。他們的痛苦她不能感同身受,他們的堅持和執拗自然也是她難以理解的。

    可不理解卻必須尊重。

    在老莫醫生的堅持下,院長只得把他又送回了津市。還是那個穿中山裝的小年輕開車送走的,這回他帶走的不光是老莫醫生的檔案,還有老人手寫的一封信——老人請當地的相關人員對老莫醫生照顧一二。有這封信,但願能讓老莫醫生的苦難減少一點吧。

    徐知秋來看了紀家父子,說董專家已經匆匆回了安家村。那邊的考古任務也很緊張,實在拖延不了。

    但據徐知秋打探來的消息,方家最近似乎有些倒黴:一開始似乎是方慧萍淡了控訴紀家父子的興頭;之後方家好像也收斂了不少。一時猜測什麼的都有。有的說,方家到底還有些人性,沒有趕盡殺絕;有的說方家自己屁股也不乾淨,被人拿住了把柄;也有的說方家的主子有了新寵。方家很快就要過氣了……

    “方慧萍這些時日的狀態極不好。聽說形容憔悴,工作也做得亂七八糟;方家裏頭也不太平,隔壁鄰居都說他家裏日日鬧得不可開交。方家的人看重權利重於生命,更不要說父母子女和兄弟姐妹之間的情誼了。想來方慧萍母子的日子不太好過……”

    徐知秋說這些是在紀京生的病牀前,紀京生聽着並沒有什麼反應。

    楚婕正在給紀東方按摩腿部肌肉,此事冷笑了一聲:“這不算什麼,會越來越不好過的。”

    這回徐知秋對楚婕說的話就再無疑慮了。畢竟,楚婕說算計方慧平母子就算計成了。方家的雞飛狗跳,可以說都是拜楚婕所賜。

    而她說方慧萍母子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差,徐知秋聽着就跟楚婕判了方慧萍母子死刑似的,心內也是一聲嘆息,卻是盼望着楚婕一語成讖了。

    她這回除了給紀家父子燉了鍋雞湯,提了兩大兜營養品和水果,還專門給安大有燉了鍋豬蹄湯,以形補形,心意是沉甸甸的。

    這年頭誰的日子都是緊巴巴的,楚婕想着她這回來手筆如此之大,只怕之後要過上幾個月的侷促日子了。雪中送炭,這是不能推脫的,只將情意記在心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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