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白老和萬老也是坎坷。其實在楚婕和紀家父子的分析裏，他們應當是比紀京生要早回去的。
結果呢，明明秦老一直在替他們周旋，誰想得到最先收到消息的，反而是誰都不敢拎到桌面上叫人注意到的紀京生。
那時紀京生要走，白老都笑了，說：“我還想呢，我們就是兩窮教書的，就算回去了，沒學生教，不也是白費嗎？還不如在村裏待着，好歹還能給祖國的花朵澆澆水施施肥。老紀，這樣挺好的，真的。你回去了，說不定就能讓成千上萬個我們這樣的人回去，不光回去，還能繼續我們的事業。我很高興，真的高興。”
楚婕當時就在旁邊，聽得心裏一陣又一陣的心酸，這羣老人呀，他們的心那真是金子做的。
若是換了她，要是有同樣的遭遇，還能一心一意顧着大局，顧着“明天和未來”嗎？
她覺得不能。
越是自己做不到，越是對有這樣信念的人打心眼裏崇敬。如果英雄得不到尊敬和禮遇，那麼我們又憑什麼理所當然，去享受他們犧牲自己創造的和平與美好呢？
紀東方給老爺子們寫的信裏也不敢多說什麼，更多的還是問候，隱晦的安慰和鼓勵。
老爺子們讀着信都笑，點點楚婕：“你家的紀東方同志，操起心來，都像是把我們當小孩兒哄了。”
安生很不同意這個說法，跳起來糾正道：“纔不是！爸爸不哄小孩子的，他把我們當大人呢！”
好吧好吧，那是你爸爸，你說的都對！
飯菜都做好了，楚婕沒打算在這頭喫飯，張羅着要走，臨走時又問老爺子們。
“要是竇紅星他們願意，能否請你們有空幫着指點指點功課？”
白老頓了頓，看了看楚婕，楚婕微微點點頭，他便笑了。
“那有什麼不成的，也不要到家裏來，就在小學校裏，他們要想，去找我們便是了。”
回去的路上，突如其來的，安平小同志幽幽地嘆了口氣。
“唉，要做件好事，真是太難了。”
楚婕都覺得可驚奇了，我大蛾子怎麼就突然生了這樣的感慨呢？
“本來就是啊，像是白爺爺他們，要是能教人點什麼，絕對是受用無窮的。像是我和姐姐還有生狗，我們自己有什麼進步，光是看看村裏別的小孩兒就知道了。”
他老氣橫秋說的一本正經，楚婕卻有點想笑，小屁孩，咱謙虛點啦！你拿自己和村裏的小孩兒比，用他們做自省的參照物，其實很不公平的你知道嗎？
他們沒有你這樣好的家庭教育環境，沒有紀老、秦老這樣的老同志做啓蒙老師，沒有白老和萬老這樣的大拿做私人家教，沒有紀東方這樣的爸爸手把手帶你們上分，更沒有我這樣的媽媽隨便你們放飛……
得，想着想着，反而自己臭屁起來了，果然咱們安生小同志不夠“謙虛”，也是被老母親帶壞了的。
“……可是就這樣，村裏的叔伯們也看不到啊。他們不會覺得他們的小孩子能跟着爺爺們學習是件多麼幸運和難得的事情，還以爲不就是個老師嗎？誰教不一樣呢！有時候他們家裏忙不過來，就想拉着孩子回去幫着幹活，白爺爺阻止，他們還罵爺爺呢！”
“他們不明白，可爺爺們自己知道啊！他們知道自己的價值，知道他們的學問能改變人的命運。他們就想幫助村裏的人，讓大家多學一點，知道得多一點，看問題深一點，這是多麼好的事情啊！”
少年老成的安平說着，又嘆了口氣，別提有多悵惘了。
“可是，他們想做這一件好事，還要想盡辦法，像是乞丐一樣，求一個機會。做的時候還要小心翼翼的，說不定就有人跑過來，拿石頭砸他們，說他們要帶壞小孩子……”
真的，到底爲什麼這樣呢？安平覺得自己是很聰明的，也有無數的證據來證明這一點。
可他這麼聰明的小腦瓜子，也只能夠看出來這點荒謬，卻怎麼也想不明白裏頭的因果邏輯。
楚婕心裏就像有一條小河，溫柔的水緩緩流動着，輕輕敲打着綠草成蔭的河岸。便是這小小的激盪，叫她尤生一種酸楚。
她摸摸安平的小腦袋瓜子，最終也只能說出來一句。
“可是，爺爺們還是要去做這些好事，對不對？”
安平垂着頭不說話，是啊，爺爺們都知道，所有的風險和後果、對他們迴應的所有惡意，他們都知道，可他們還是要去做。
“爲什麼呢？”安生懵懵懂懂的，哥哥的話他好像明白一些，又好像全然不懂。
爲什麼呢？楚婕擡頭望了望天，已經是傍晚了，太陽墜在天邊，將落未落，晚霞漫天，似乎要燃盡太陽殘存的所有光和熱，哪怕緊接着要邁入黑暗了，可這天，此刻我要它美，要它壯麗。
“可能是因爲，對有些人來說，比起放任自己做個壞人或者什麼都不做，做好人雖然要經歷千難萬險，卻還是更容易吧。”
這真是一句令人迷惑的話，安生擰着眉頭，覺着老母親有些發揮失常了：我娘最擅長把複雜的道理講得通俗了，今兒這話，怎麼拗口得我聽着都費勁呢？
可孩子，有些道理，哪怕它講得再明白，也需要閱歷才能真正理解。
咱們記住它，等到你閱盡千帆，走到你人生的某個路口時，你再掏出來慢慢咀嚼，那時候你或許會隔着時光對此刻的老母親舉舉杯，做出無愧於心的選擇。
一家三口看着夕陽，帶着或深或淺的心事，慢悠悠往家裏走，結果才走到院門口，就見着一個人影疲倦地坐在門口，擡起頭時眼裏滿滿的幽怨。
“你們都上哪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