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團小姑娘還是低着頭,小腳丫的腳尖卻動了動。

    楚婕看到了,示意安寧寧走到團團身邊來,伸出一隻手來:

    “團團,你要是願意和姐姐去玩,你牽一牽姐姐的手好不好?姐姐在這裏還沒有交到新朋友呢,特別特別想和你交朋友哦。”

    她說完,等了幾秒鐘,沒等到團團的反應,便朝安寧寧眨眨眼睛,沒再關注這邊了,繼續和董老夫人說話去。

    “……這幾個都還沒附學呢,要辦的資料一大堆,還要先遷戶口辦糧油關係。我們就想早點把這些事情跑下來,就能手一撒,把小崽子們往學校裏一扔,少操多少心……”

    那團團小朋友,似乎發現了大家並沒有關注她了,她慢慢地,伸出觸角一樣,把頭擡高了一點,再一點,再一點,輕輕扭頭,正看到安寧寧的手:姐姐的手還伸着,等着來牽她。

    她粉粉白白的小指尖動了動,又動了動,最後竟然藏了起來,兩隻手背在身後,都握成拳,總之就是用她的小智慧來拒絕被人牽這件事。

    董萬星一直用餘光關注着這邊,見狀眼裏淌過深深的失望。她以爲紀家這幾個孩子救過團團,大概比起別人更能走進女兒,原來還是不行嗎?

    安寧寧的愣怔轉瞬即逝,她的手也握成拳,學着團團的樣子,往身後一背,再轉身,拿背對着團團,手咻地亮出一根大拇指,晃了晃,再加入一根食指,勾勾手指。

    “姐姐和哥哥們要出去玩囉,團團要是想一起,跟着來好不好?”

    她也沒等小姑娘回覆,勾着手指,故意誇張地一搖一擺地,走出好幾步了,又朝着雙胞胎的位置擺擺頭。

    “哥哥們,跟上!”

    哥哥們自覺得很,過來自成隊形,跟安寧寧排成一溜,連手也是一模一樣地背在身後,一邊齊步往外走,一邊還不知在對誰說話。

    “我們要玩什麼呢?捉迷藏好不好?老鷹抓小雞也行啊!好想和團團一起玩哦,也不知道她來不來呢。”

    那團團小姑娘,歪着小腦袋,抿着小嘴巴,看着哥哥姐姐們的身影都快要不見了,她的腳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引着,一步,兩步,終是不遠不近跟着小崽子們去了。

    楚婕不自覺看着這一幕,待回過頭來,董萬星已經是滿臉的淚。

    楚婕並沒驚訝,把茶几上的杯子往董萬星的方向推了推。

    董老夫人深深嘆氣,拉過了楚婕的手,拍了拍,眼睛也有些紅了。

    “團團那孩子,從來也不和家裏別的孩子玩的。”

    楚婕沒開口問團團是怎麼了,董家母女這樣子,便是之前還不願意多說,瞧見了團團跟着小崽子們走,只怕也忍不住要打開話頭。

    “你都看出來了吧?我們團團,她和別的孩子,有點不一樣。”

    連安寧寧都看出來了,楚婕怎麼可能看不出來?自家大閨女想着辦法把團團引出去玩,估摸着就是擔心一會兒安生也看出不對來,再口無遮攔給叫破咯。

    “前些年,我們也遭難了,萬星被逼着嫁了人。誰知道竟是所託非人,我捧在手上長大的女兒……”

    董老夫人的眼淚還是掉下來,那些年啊,那些年,不堪回首的那些年。數着分秒過來了,可那些傷痕,已經刻到人生裏,成了翻不過去的山、渡不過去的河。

    “她胎裏幾乎什麼都沒得喫,又……病了好幾場,不知道肚裏有孩子的時候,吃了好幾回……藥……”

    楚婕眼睛閃了閃,旁邊的董萬星默默垂淚,看樣子,卻不是爲了董老夫人提起的回憶而哭。事實上,她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母親在和楚婕說起她,她的心思還纏繞在團團身上,落淚,也是依舊不敢置信孩子竟似乎對紀家的小崽子們有些不同。

    “我們團團剛生出來的時候,像只小猴兒,身上只剩了骨頭,連哭都弱得貓仔叫一樣。是我們家裏平反了,用盡了心思去養,纔算養成現在的模樣。可我們又哪裏懂呢?只知道要將孩子的身體養好了,還是團團快一歲了才發現,發現……”

    無論是當母親的還是當外祖母的,發現了孩子異常,當真是心活生生被剜出來的感受。

    “對大人的逗弄不愛給反應,不愛看人,尤其不看人的眼睛,不和別的孩子玩,不說話,又犟,有時候好端端的,她要坐在廊下看天,明明太陽火辣辣的,她不怕,就頂着太陽坐着,從早上坐到中午,連飯都能不喫,繼續坐到下午。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怎麼問她都不說,強行抱回家,她也不肯,尖叫着又要跑出去,誰都沒辦法……”

    董老夫人其實不跟外人說這些,誰能理解呢?誰聽了都不過是可憐她的團團,再可憐可憐萬星,有那好事的,自以爲“爲了你們好”,還能苦口婆心勸你,索性把團團送人,就當萬星沒這個女兒,以老董的身份地位,萬星沒了拖累,再嫁不是難事。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要沒有團團,萬星怕是早就不想活了。團團就是萬星活下去的唯一意義啊!

    所以董老夫人怎麼不感謝小崽子們?怎麼能看了楚婕不親?他們救的不單是團團,也是萬星吶!

    於是,不知不覺間,董老夫人跟楚婕說得實在太多了,她自己一邊警醒着,跟自己說可不能說下去了,你不知道這個阿婕是什麼樣的人,她會怎麼想呢?她會不會在外面胡說呢?

    可同時,她就是忍不住,講下去,又講下去,她也有太多的眼淚要流了。

    她曾經在戰場上,彈盡糧絕的時候,靠着從鬼子身上奪過來的一把刺刀,殺了六個鬼子,六個!

    那時候鮮血噴了她滿臉滿身,可她有一股氣撐着,那股氣告訴她:我就一條命,這輩子只要殺了一個鬼子,餘下的都是賺的!我是清北縣白沙鎮亮銀街上文房鋪子家的姑娘,我要做,就做世界上最划算的買賣!

    文房鋪子家姑娘的身份,支撐着在血肉戰場上做了無數筆劃算的買賣。誰能知道,這身份,有一天也會讓她一無所有呢?

    難道因爲她殺了太多的人,報應在她的萬星和團團身上,叫她痛,叫她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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