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轉過身想要回客廳,卻看到尉遲站在那兒。
連忙上前勸道:“少爺,您剛出院,還是不要吹太久的風比較好。”
他這次傷得特別重,搶救了一天一夜方纔脫離危險,之後還在重症監護室觀察了二十四小時,又整整過了三天才醒來,今天才剛出院,他們可不敢疏忽。
尉遲沒有應,目光淡淡地落在門上,那是鳶也春節時,親自貼上的對聯。
只是因爲連日傾盆的大雨,對聯也都溼透了,脫膠了,一陣風吹來,卷着殘頁打着轉飛上天,渺渺間,去到了一月之前。
那時尉遲在昏睡中聽到一陣哭聲,哀慟而悲痛,伴着聽不清楚的控訴,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傳來
他一直聽到這個哭聲結束才慢慢睜開眼,醒來後恍惚覺得,那好像是她在哭。
醫生做了檢查,輸了液吃了藥,進了一些易消化的食物,尉遲靠在牀頭,神色寡淡,黎雪都不敢驚擾他。
少頃,他問:“打撈隊還在工作”
“是,已經增派了人手,一定會把少夫人找到。”黎雪信誓旦旦地保證,她一定會把少夫人的遺體帶回來
尉遲的反應很平靜,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輸液針頭,烏黑的瞳仁並無變化。
黎雪以爲他是還沒接受少夫人自殺這件事,說到底是她失責,如果她多留一份警惕,沒有讓少夫人逃出尉公館,那麼後面所有事情就都不會發生了。
她後退一步,彎下腰:“對不起尉總,都是我的錯,您罰我吧。”
尉遲沒有擡頭,對她的道歉也不置與否,黎雪不敢起來,一直保持彎腰的姿勢,好久他才說:“算了。”
算了
黎雪怔忡。
是算了不追究她的責任了,還是她不敢妄自揣測,小聲確認:“尉總的意思是”
“打撈隊不用再撈了。”
黎雪倏地一愣:“不找少夫人的遺體了嗎”
尉遲疏冷地擡眸:“我的話說得不夠清楚”
很清楚,可是,爲什麼
少夫人的遺體,是她留在這世上最後的東西,不撈了讓她長眠海底
饒是跟在他身邊這麼多年的心腹,黎雪都不明白他爲什麼做出這樣的決定
“晉海那麼大,一個人掉進去,早被衝到天南海北,既然註定是找不到,何必再浪費人力物力”
他說的是現實,也是理智,可
黎雪動了動嘴脣:“陳家還在撈”
“那是陳家的事。”
“”
黎雪心緒複雜至極,但他的命令她不敢違抗,只能去遣散打撈隊,而提起了陳家,黎雪就想起另一件事:“陳家跟我們要了萍姨。”
萍姨就是鳶也的月嫂,黎雪已經把那天公館的事情都告訴了他,月嫂也早就被控制起來,等着他親自發落。
尉遲細微地眯了一下眸子:“帶她來見我。”
“是。”
黎雪退出病房,回頭將門帶上,門縫一點點縮小,尉遲的神情都始終如初,很冷,很淡,至今沒有波瀾。
日頭一寸寸西移,窗外的光線呈暗橙色,如同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尉遲漠漠地問:“她策劃了多久”
月嫂連忙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的不知道,我沒有參與策劃,我也是直到那天才知道太太想跑,太太求我,我不忍心,所以才”
尉遲沒有笑意地提起嘴角:“你倒是仗義,爲了幫她連自己家人的命都不要。”
當初爲了防止她泄密鳶也還活着的事情,她那個女兒就在他們的控制裏,她不是不知道,而知道還敢做,當真是勇氣可嘉。
月嫂一聽這話就慌了,甚至給他跪下了:“饒命啊先生,求求你不要對我女兒做什麼事,她什麼都不知道先生,太太說您不是濫殺無辜的人,您就行行好,要殺要剮衝我來,不要去對付我女兒”
太太說您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太太說。
她說。
她原來還會說這種話。
還以爲她恨毒了他,早就把他當毫無人性的惡魔。
尉遲看着窗外暗淡的光線 ,脣線抿直。
“你走吧。”
月嫂愣着:“那我女兒”
尉遲一句:“我不想再在晉城看到你們。”
你們所以他放過她,也放過她女兒了月嫂感激涕零,連忙爬起來:“是是是,我馬上走,馬上走。”
她真的沒想到他會這麼容易放過她,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月嫂忙不迭往外走,快到門口時,身後忽的傳來男人的聲音:“她還有沒有說別的話”
“她”是指太太吧
月嫂遲疑着:“太太說她媽媽那麼辛苦生下她,她好好長到二十六歲,不能毀在一個男人手裏,所以她必須走。”
她記得最深的就是這句話,也就是這句話讓她想起了她的女兒,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她沒辦法不心軟。
她的重點在前半句,尉遲卻因後半句而露出一絲諷笑,只是不知道在諷刺誰。
大概是尉遲病中的臉色過於蒼白,暮色裏神色有些寂寥,又或是他放過了她,還問了她那句聽起來情緒複雜的話,月嫂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竟然敢開口問他:“先生,您後悔那樣對太太了嗎”
他哪樣對她
巴塞爾的設局
尉公館的囚禁
不顧意願強佔
尉遲身體後傾靠在牀頭,眼底似有濃霧的層層疊嶂。
就在月嫂以爲他不會回答,噤若寒蟬,開門要走時,他才動了下脣:“沒有。”
月嫂一愣,回頭。
那個哪怕在病中也遮不住容貌灩灩的男人,語調不重不輕,篤定決然,像重來一次他還是會做出同樣選擇。
“沒有後悔,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沒有。”
連續五個“沒有”,那樣果斷,那樣堅定,聽得月嫂錯愕不已
太太都因爲他做的那些事自殺了,他怎麼還不知道錯
尉遲將頭側向窗外,側臉的弧度冷峭。
月嫂憤憤不平,只覺得他死不悔改當真可惡,想說什麼又不敢說,索性開門離去,當初他找她來給鳶也坐月子,說“我妻子任性又隨意,勞你多照顧”。
那時候的語氣多疼惜,她還以爲會是一對恩愛的夫妻。
原來只是她以爲。
先生,就是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