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書 >第371章 馮衍
    面對侯芭的擔憂,第五倫沒直接回答,只對王隆道:“文山且說說,夫子當年爲何厭惡今文經學?”

    王隆應諾:“大王說過,漢武獨尊儒術,其實是讓百家歸一。當是時間也,五經學派尚且還能相互爭鳴,大一統、華夷之辯、大復仇,都於現實政治有所裨益。”

    “可百多年後過去了,今文經學已不復昔日進取,而是暮氣沉沉,博士老儒們沉迷於鑽研字句,除了經、傳以外,衍生的家法、師法日益繁瑣,動輒上百萬言。與其他學派還以鄰爲壑,高築壁壘。這一點,夫子和劉歆都曾痛斥批駁過。”

    “但漢家取士,居然是從這樣一羣人中挑選,精通五經成了晉升之資。經學博士們做了三公九卿後,又試圖從微言大義中按圖索驥,將古時制度隻言片語,在治國時還原,漢末政治焉能不敗壞?”

    第五倫頷首,確實如此,在出題“漢家氣數已盡”時,他也和王隆等人討論過“國家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話題,前車之覆啊,焉能不鑑。

    單從意識形態上說,漢朝後期的治國思想整個歪了。從漢元帝到漢平帝,半個世紀裏,出身宿儒的朝廷大臣除了爭權奪利,最熱衷的就是改制復古,把皇帝都忽悠瘸了,將秦制視爲原罪,承秦制的漢家王霸制度也有罪!

    這可不行,必須改!但改革卻只浮於表面,諸如丞相改名大司徒、御史大夫改名大司空。

    亦或是在漢朝皇帝要保留幾個祖廟上反覆鬥爭,爭了幾代人,終於有了成果,砍掉幾座廟,卻因爲漢平帝生病,擔心是祖宗不高興,又改回了最初的模樣。

    好像這麼一改,王朝末期的種種弊端就能迎刃而解,祖宗就會保佑漢朝萬世一系。

    當然,在這些事遭到掌權外戚阻撓而擱置時,清流們就想當然認爲:“國家日益敗壞,是因爲王道復古還不夠徹底!”

    就跟後世“之所以中東混亂,是因爲民主不夠徹底”一套邏輯。

    王隆斥責起劉歆來毫不留情:“劉子駿本與夫子是同路人,也厭惡今文經學做派,抨擊博士們分文析字,煩言碎辭。但他的辦法是興古文經,考證儒家經典的原意,結果越做越古,成了新的學閥。到頭來,仍是標立新經,爭立學官。”

    於是就有了王莽、劉歆合作後,轟轟烈烈的改制,來了一場中原之春,先把大漢改沒,又把新朝改滅了。

    第五倫接過話說道:“但夫子卻不同,夫子推薦孔子,言仲尼之道猶四瀆也,經營中國,終入大海,師兄一定記得這句話。”

    侯芭頷首:“夫子遵循的是五經本原,希望能合五經之學識,爲現世所用,而非鑽研字句。”

    第五倫拊掌:“然也!夫子說過,孔子聖道在古時有楊、墨之學塞路,多虧了孟子辭而闢之,前路方纔暢通。”

    “然而如今的五經博士,竊自比孟子,實則他們纔是塞路者!彼輩售僞而假真、羊質而虎皮,甚至忘了孔子不語怪力亂神,肆意用讖緯之學來曲解五經!”

    作爲朋友,劉歆和揚雄就在此分道揚鑣,劉歆想用古文與今文競爭,引回正道。

    而揚雄覺得不管古文今文,經學已經徹底忘了孔聖初心,倒不如立足於五經之根源,來建構新的經學體系。

    說白了,兩個老頭都想做新聖,只是走的路數不同罷了。

    “如此,夫子才效仿《論語》作《法言》,模仿《易》而作《太玄》,乃是要象孟子那樣掃除塞路者,爲聖人之道往前走開闢道路。”

    第五倫看着二人,深情地說道:“夫子中道薨殂,剩下的事,便要由吾等來完成。”

    “如今新莽覆滅,太學博士名聲掃地,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兩派互相攻訐,各言其是,使天下士人莫知所從,正好慢慢將其掃除!”

    這就叫趁你病,要你命,若非要等到天下大定,反對勢力抱團纔來幹,面臨的阻力只會更大。

    第五倫會對五經學派溫水煮青蛙,老博士們不是在苦苦哀求希望能讓五經入卷麼?可以!兩年後的下一次文官選拔,就給他們兩道題,十分的份額。

    然而卻只考經,不考傳,默寫個原文即可,那亂七八糟的家法、師法就不必學了。順便讓古文經、今文經爲以誰爲標準繼續撕,第五倫會時不時挑撥離間,好分而治之。

    如今的五經學問,幼童拜師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乃是士人們一踏進去,這一生就得交待在其中的職業。第五倫不欲徹底廢黜,只把它變成區區選修課,爲了分數要通讀五經,但不求甚解也能應試。

    第五倫道:“既然是要除去塞路者,這滿路的荊棘,焉能只靠學問潛移默化?而沒有刀斧開道?是故時不時,餘也要依靠政令強推一些事,想來師兄應能領會餘的苦心了。”

    侯芭最早追隨揚雄,對揚子之學的掌握最紮實,第五倫所言,確實是老師的心願,這才鬆了口氣。

    他還暗暗責怪自己:“就怕魏王會曲解夫子的學問,看來是我擔心多餘了!”

    但侯芭的擔憂確實並非多餘,第五倫今日的話半真半假,他確實要用揚雄的學問打擊五經,但卻根本不打算事後,讓揚子之學,成爲新的官方思想!

    ……

    是夜,三人把酒言歡,說的多是過去在宣明裏的趣事,沒有再談學術與政治。

    送二人離開後,第五倫卻靠在榻上,喝完醒酒湯後,喃喃自語:

    “老師啊老師,不是我輕蔑你,只是《法言》與《論語》之間,確實有差距,大概差了一整本《孟子》吧……”

    《法言》裏有給王莽唱讚歌的部分,大讚王莽勤於王事,建辟雍、立學校、制禮樂、定輿服,恢復井田和象刑,引導漢帝國走向中興,實在是堪比堯、舜一樣的偉大人物,是周公之後當之無愧的“聖人”。

    那一篇已經被第五倫下令刪了。

    揚雄的作品更像是模仿者,思想性和普世性就不提了,最難受的是文中常常不說人話。通俗易懂程度,居然還不如幾百年前的論語。

    《太玄》就更是晦澀難懂,第五倫看着都會打瞌睡,沒看出來桓譚推崇的“合五經概要”。

    在他看來,揚子值得稱道的學問,除辭賦外,就是《方言》和作爲識字課本的《訓纂篇》了,但一個過於小衆,一個過於低幼。

    如此看來,揚雄的學問,哪怕靠政令強推,也頂多火個百來年,然後就會自然淘汰,無人問津。

    “老師雖欲取五經精華,舍其糟粕,造出新的儒家理論來,但粟穗上長不出稻子,終究和劉歆殊途同歸,造出來的理論,縱是換了個名,但本質上,依然是‘向後看’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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