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新書 >第537章 暴力
    第五倫走入王莽所居的宮室中時,看到老頭子正坐在蒲席上打瞌睡,頭往下垂,呼吸輕輕拂動白鬚,這輕微的動作,讓人不至於以爲他死了,而手邊則是一摞摞以《過新》爲名,抨擊莽朝的文章。

    奉命在此的侍郎朱弟稟報:“陛下,王翁最初見到這些文章,勃然大怒,揉成一團扔了,但後來又撿了回來,時而痛罵考生文筆不精,胡言亂語,時而又緘默不言,半響無對……”

    第五倫頷首,示意隨從們安靜,又讓朱弟退下,他自坐在王莽對面,今日是夏至日,天氣頗爲悶熱,天上聚集着大團烏雲,長安已旱多日,人們就期盼這久違的雨水降臨。

    直到一聲悶雷在天邊響起,纔將王莽驚醒,一睜眼看到對面坐着第五倫,頓時嚇了一跳,理了理鬍鬚,又看到被風吹得滿屋子都是的紙張,氣氛有些尷尬。

    “無妨,這些只是副本。”

    第五倫笑道:“王翁,這幾日,諸生的文章看得如何?”

    王莽在此形同被囚禁,女兒王嬿也只來過一次,百無聊賴之際,這些文章,是他了解外面情況的唯一渠道,可每每忍不住一觀,又氣得徹夜難眠。

    參加文官考試的諸生年紀不算大,多是白身,對如何做官治民感觸不深,對新朝的抨擊,或站在自身立場,闡述那些年所遭苦楚離亂,亦或是用書生的視角來加以指責。

    所以面對第五倫的詢問,王莽只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一羣黃口孺子,懂什麼?”

    但連王莽也不得不承認,單個的文章或許偏頗,將它們統籌起來,卻是一份控訴新朝惡政的文集。從貨幣到五均六筦、乃至於王莽對外擴張宣戰、縱容黃河氾濫而不治、朝政軍務所用非人等事,基本都被士子們加以總結。更有人直指均田、廢奴。

    “我最喜歡這篇。”

    第五倫彈着一份道:“直接指向復古,認爲王翁凡事都要從典籍裏搜尋例證,乃是按圖索驥,將所謂三代之名號制度,套用於今世,最後使得國策懸浮,不合實際。”

    王莽緘默不語,換了還做皇帝時,他是萬萬聽不進去這話的,可今日經過大起大落,又在民間走了一遭,他知道文中所言無誤,心裏認同了,只是口頭不肯接受,不願讓第五倫如願罷了。

    豈料第五倫卻道:“這些文章,將能想到的地方都說盡了,但都只看到了表象,不見根本,最重要的緣由,卻無人看透,或者說,無人敢道明。”

    “那便是,王翁取代漢室,代得不夠乾淨!”

    王莽愕然,卻聽第五倫道:“自唐虞夏商周秦漢至今,除卻秦一統天下較爲特殊外,但凡改朝換代,無非兩種。”

    “一是所謂禪讓,僅存於堯舜禹,在那之後,間或有諸侯嘗試,但都無果而終,唯獨王翁身體力行,竟還僥倖成功了。”

    “其次是革命,始於商湯,湯武革命,暴力推翻前朝。”

    王莽已經被第五倫所說的話吸引住了,這是從未有人提及的角度:“王翁效法古人,以禪讓取代漢家,倒是少了太多流血,但麻煩之處在於,接受前朝皇位天命的同時,也將過去的官吏、朝廷、軍隊、天下弊病一併繼承。”

    第五倫一項項與他細數:“土地兼併、奴婢買賣自不必言,結果是編戶齊民越來越少,收得賦稅田租也越來越低,朝廷缺財,卻又驕奢淫逸慣了,遂無錢糧維護河堤,以至於天下諸事日益敗壞。王翁當政後,第一件事就是開財源,只是走了歪路,使得財政更加敗壞。”

    “冗官亦是大問題,漢兩百年來,留下列侯數百,朝野官吏越來越多。據少府宋弘說,漢宣以來,百姓賦斂,一歲得四十餘萬萬錢,吏俸用其半,可到了漢平帝時,天下人口大增,可賦斂卻不增反減,因爲人口控制在豪強手中,官俸卻快超過賦斂了。新室削減吏俸,甚至數年不發,便源於此。”

    “而漢末時,兵卒亦已爛透,漢成帝時,潁川鐵官舉事,最初只有一百八十人,竟能奪取武庫兵器,誅殺官府長吏,前後經歷九郡,官軍不能制,朝廷驚懼,借用地方豪強族兵方纔平息。到了新朝,雖然換了旗號,但將吏、兵卒不換,軍中空餉糜爛依舊,用彼輩出徵西域、匈奴,焉能不敗?”

    “總之,朝野與地方關係盤根錯節,國政難以推行,容易下達的,皆是給郡縣改名等不傷及豪強利益之事,到頭來,改制越改越亂。”

    第五倫攤手道:“這天下,就像一棟爛透的高樓,王翁全盤繼承,就算在外頭抹上新漆,然實質上仍是舊邦,難挽傾覆。又像一個已病入膏肓之人,身體無處不是大病,就算是名醫,也難令其痊癒,更何況……”

    接下來的話就不好聽了,第五倫笑道:“王翁本是一個眼高手低的庸醫,沒有本事,只有一片‘好心’。汝看得出病症何在,開的藥卻大多錯了。”

    “就算偶有藥方對味的,可上面的藥材卻世間難尋,甚至被底下官吏將黃芪換成何首烏,強餵給州郡百姓,非但無益,反而有劇毒!天下膏肓病體受此折磨,自然更加惡化,離死不遠了。”

    第五倫道:“故而,對老邁蹣跚的漢家,禪讓絕不可取,只有效法湯武革命!將腐朽樓廈推倒,才能重建乾坤!”

    “既然王翁不革漢家的命。”

    “那就只能由我,來革新室之命了!”

    第五倫說到快意處,也不管王莽已臉色鐵青,竟以掌爲刀,對着空氣劈斬起來。

    “藉口大魏草創,前朝的官,有罪的殺掉抄家,無罪但無能的也撤掉,不瞞王翁,新朝時長安城領俸祿的大小官吏近萬人,如今被我裁至只有千餘。若還是以五銖錢計,支出俸祿減少何止十萬萬!”

    漢、新的關係、人脈,與大魏有何干系?裁撤的人,該當兵當兵,該做民做民,第五倫以工代賑修復關中水利,急需勞動力。

    “兵卒亦然,豬突豨勇雖脫胎於新軍,但卻由我改造過,昔日種種弊病雖仍有殘餘,但畢竟開創沒幾年,將帥皆起於行伍,不敢說天下強軍,但對付新軍、綠林、赤眉足矣。”

    最關鍵的是土地,第五倫尋找各種藉口,利用改朝換代的亂世,收繳了一大批豪強田土,強田土,擴大了財源,王莽西入長安時已在渭水兩岸見到。

    言罷,第五倫嗟嘆:“可惜,沒人能如此寫。”

    “不然,縱其他考試皆交了白卷,就憑此文,也足以定個甲榜第一!”

    卻又看向王莽:“王翁,我這文章答卷,寫得如何?”

    王莽下意識地還是罵:“小兒曹,狂……狂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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